雪崩裡的演唱會

四周是成群結隊的觀眾，他們彼此靠近，彼此說著什麼話，你慢慢地等，拖到最後一刻才進場，可是，你還是趕上了開場。穿過了人潮，你來到了搖滾區，感受著擠滿人潮和相遇的可能。

舞台燈光一亮的時候，整個場館好像炸開的煙火，而你是那唯一沒有人相依偎的人。你打扮得漂亮極了，裙角剛好貼著腿的線條，頭髮在燈光底下閃著一點亮光，甚至連口紅的顏色都特別挑過，你希望自己在這樣的場合不至於太過透明，不會讓孤單這兩個字把你整個人吃掉。

冷氣依然開到最強，強得不像冷氣，而是雪崩。觀眾在熱情沸騰，但你卻被冰封，像是被困在場館裡的冰窖。那應該是要讓彼此靠得更近，要讓吶喊的人也不會讓舞台燃燒，過熱的鼻息之間，充滿著慾望，你薄如蟬翼的雪紡卻讓你與眾人隔離。

你以為，這場演唱會會跟你一樣，熱烈裡面帶著暗色，舞台上的主唱，也像是你心裡那種把情感拖到盡頭的人。當那首歌再度響起，「我想你只能給我這麼多 你的眼神已經透露 親密只能夠短期存活 連抱著你我都會顫抖」主唱說著，這首歌給有秘密的人，今天如果是他回來陪你看演唱會，你知道他從來沒有承諾過你什麼。因為他還有另外一邊的事，也要兌現。你等到最後一刻，才把那一張多的票賣走。你都知道的，可是，就是，還是會抱著一點希望。旋律在你腦中響過無數次，摸著對方赤裸的背脊，很抱歉這個人已你在決定賣掉那張團購票時，用陌生人遞補了，那麼，空出來的地方，你以為你會遇到同類。那一瞬間，你甚至偷偷張望，想看是不是有人也跟你一樣，會在副歌來臨時心口被敲了一下。

可是沒有。所有人都在大合唱，他們把這首歌唱成一首愛情的狂歡，而你聽見的卻是另一種寂寞，像是對不在場的人的召喚。你拍手，你跟著哼，可是聲音永遠小一點，你知道自己跟他們不在同一邊。身邊的冷氣不斷往下灌，等他的心情就像等不到的暖流。

主唱的身影在聚光燈下拉得很長，他揮著手，喊著觀眾吵著氣氛，好像全世界都被他擁抱了，可是那擁抱不會到達你身上。你突然想起那張票，那個空著的位置，像是專門替你預留了一個缺口。舞台的燈光太亮，照得你眼睛發熱，而只是燈光把你的孤單照了個正著。

音響震動胸腔，心臟跟著節奏在敲，你覺得自己快要被震碎，可是沒有人發現。別人覺得你只是融入在音樂裡，而你明白，那是一種更深的裂縫。最終，沒人靠過來，孤零零地看完整場演唱會，也孤零零地把掌聲拍得很用力，好像要證明自己真的來過，卻喊不出聲。

散場了，場館裡的燈光全亮，人群像潮水一樣往出口擠去，還有人依依不捨地揮著手機閃光，想把最後一點光線留住。你也走出去了，可是走得很慢，好像不想太快跟這個夜晚分手。舞台上的聲音還在耳朵裡迴盪，那些鼓點，那些合唱，全部變成了一種空洞的回音，空到只剩下你一個人在裡面。

外頭的雨下得非常大。雨已經下了一陣子，沒有要停的意思。空氣裡帶著一種被洗掉顏色的味道，像是黑白的電視機被放在城市上空播放。你站在入口處，鞋底已經踩進水窪裡，冷意透過小腿往上爬，你卻沒有馬上打傘，因為你也沒有帶包包，手機證件和鑰匙，你看起來像是只是加班吃個飯稍等就回去，卻被困在騎樓。

雨聲太大，蓋過人群的喧鬧。有人快步跑去計程車排隊，有人拖著男友的手臂衝進雨裡，有人笑鬧著把外套披在另一個人肩上。你往前走，沒有目標，只有雨。你覺得雨打在臉上是一種奇怪的慰藉，好像比任何安慰的話都更誠實。你的裙角被打濕，眼影可能早就糊開了，但這些都無所謂。你其實想哭，可是雨比你先一步替你做了。城市裡的燈光在積水裡顫抖，紅的綠的混在一起，你的影子在水面裡散開，碎裂成很多片。你不確定自己到底是往捷運站去，還是只是被雨推著往前。

當你真的決定要衝去捷運站的時候，你才發現自己早已全身濕透。那一刻，你甚至笑了一下，不知道是自嘲還是鬆了一口氣。像是認命，也像是跟自己達成了一種和解：今晚就是這樣了，沒有誰會來，只有雨陪著你走回去。

你踩著濕透的鞋子衝進捷運站，雨水一路順著衣袖滴下來，冷得像有人在你骨縫裡灑了一把鹽。你本來不打算理會任何人，腦子裡只想著趕快下樓、趕快搭上第一班車，好讓自己徹底藏進黑暗裡。可是就在那個時候，有人叫住你。

聲音很小，卻剛好穿過了雨聲的縫隙，落到你耳朵裡。你回頭，一個小女生，眼睛圓圓的，像是被雨點洗得更乾淨。她有點害羞地走近，說自己也要去搭捷運，可不可以一起走。她的聲音輕輕的，好像怕吵到什麼。你有點訝異，雖然不是你等的人，雖然讓你失望，卻也沒有拒絕，於是你們並肩走進長長的通道。

那一路上，她說的話其實並不重要，什麼演唱會的燈光太美，什麼她的鞋子也濕透了，什麼明天還要早起上課。可是你聽著聽著，心口忽然鬆了一下。那種鬆不是因為她的話，而是因為她的存在，有一個人，哪怕只是陌生人，和你在同一片雨水裡走著。你才意識到，孤單並不是絕對的，有時候只是太固執地只盯著某一個人等。

走到捷運站裡，電子時鐘像往常一樣站在那裡，帶著一副不動聲色的表情，彷彿世界不會打亂他。閃著數字他點點頭，眼神只是一閃，卻像是在提醒你：有些事不是誰來接住你，而是你自己要學會站穩。你突然明白，今晚這一場等待的空白，不會因為誰的出現而被填滿。真正把你從雨裡拉出來的，不是小女生，雪崩沒有完全掩埋你，因為最後拉住你的，而是你自己。

你的毀滅心態在那一刻被拖住。並不是因為有人救你，而是因為你意識到自己還能救自己。你站在捷運的風口，頭髮還在滴水，心卻慢慢地沉下來，不再亂撞。你知道自己依舊孤單，但那孤單開始變得可以承受。像是握在手裡的一顆石頭，雖然沉，可是你學會拿穩。

最後你搭上那班車，車廂裡的燈光白得過分，照亮每一張陌生的臉。你在其中坐下，閉上眼睛，雨聲被隔絕在厚重的鐵皮外。那一刻，你忽然覺得安靜也是一種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