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恙初愈

6月18号黎明我戏剧性地百折不挠地终于到达了塞内加尔首都2017启用的国际机场——巴莱西·迪亚涅国际机场。这个机场离市区很远,有五十公里左右;这个名字——巴莱西·迪亚涅(Blaise Diagne)——是一个出生在塞内加尔的法国历史上第一位非洲裔法国国民议会议员,机场就以这位政治家命名。
机场相当新,所以很现代,让我以为是中国建设的,其实不是,是土耳其建设的。到达机场后,我顺利地值机,登机,并无太多的困惑,所以感觉也良好。坐上了只需要八个小时就到纽约的飞机,飞行时间有点不可思议地短,如果跟我从亚特兰大飞去中国,再从中国飞到塞内加尔首都的时间相比,这个飞行时间简直是小菜一碟。
坐下来,在视频上惊喜地发现有我最喜欢的美国散文作家大卫·萨达瑞斯(David Sedaris)的讲座,我惊喜地把他的视频的十四集一口气全看了。这个视频大约十五分钟一集,我一看,就看了三四个小时,可见我有多么有兴趣。
我爱大卫·萨达瑞斯。美国有两位当代散文作家——一位女作家,一位男作家,是我的最爱,我买了他们出版的几乎所有的书,把他们的书读来读去,女作家是已经去世的诺拉·埃弗然(Nola Ephron);男作家就是大卫·萨达瑞斯。这两位作家都是严肃的散文幽默作家,两个人都是这种作家,你觉得他们写的,你也可以写;看完他们的书,你就想写作, 听他们说话,你就忍不住大笑出声。萨达瑞斯美国最著名的幽默作家之一,幽默中有非常的严肃,正是我喜欢的类型,任何写作,没有幽默,我就觉得缺乏智慧。
我没有电视,也就根本不知道电视的某个频道上有萨达瑞斯关于写作的讲座。这次在飞机上听他谈写作,好像一个老朋友在聊天,虽然我认识他,他并不认识我。
一路如此开心——看我最喜欢的作家的视频,在飞机上我也很饿,所以把飞机上的午餐都吃了。飞行时间短,到了纽约转机到亚特兰大,一路很顺,真有倒了美国的国土上我就到了家的感觉,心情十分愉悦。
在亚特兰大出了机场大厅,老伴在机场等,他因为接我心切,出门的时候忘带了手机,我在机场打电话给他,毫无音讯,我走出来到我们约定的老地方等他,不到五分钟他就来了,他已经在机场转了四圈了,说到了机场后才发现自己接我的心太切、走得太急而忘了手机。
我们大笑,我努力地嘲笑他,这种事只有不常用手机的老伴才做得出来。至今他的手机,除了打电话,没有任何用途。一个人是怎样生活在智能手机之外的,老伴是一个典型,也是一去不复返的时代的人物的典型。
到家时天已擦黑,老伴告诉两个星期前家里的一棵大树下雨的时候倒了,树是北美红枫树,一种坚实的大树,树非常大,直径大约有一米,这棵大概已经上百年的大树连根拔起倒下的时候,连带着另外一棵红枫树和两棵大松树一起都被绊倒了,这些树的树枝好像是手挽着手,一棵大树的倒塌,带动了这四棵树的倒地,砍树队来了,一下子就要锯掉四棵树,他们把这些大树都锯了后,两棵红枫树的树根还在地上,因为树根倒塌,大得两个人抱不住,他们不想砍,树质太硬,他们砍树根的价钱比砍树还贵,再说,锯树根需要请另外专门锯树根的人来,所以现在树根还在根部朝天地躺着。同时,房子旁边最大的一棵大松树也被砍掉了,因为太大了,太危险。其实我非常喜欢这棵大树,那颗笔挺的大树,看起来很顺眼。
回到家我太累了,听老伴介绍,却没出屋去查看这些树,幽绿暗黑的树林的确感觉稀松了一些,我想,明早再看吧,就洗澡睡觉了,直到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早上我还兴致勃勃,提议去买些菜,家里什么菜都没有,更没有任何肉。老伴两个月吃素,医生最近对他说他的动物蛋白摄入不足,需要补充营养,我听了后也很无奈。老伴一直主张吃素,他对吃任何东西都很恐惧,他不喜欢吃,对美食毫无兴趣,吃,只是维持生命,跟享受生活毫无关系,只有我做肉菜的时候他才吃肉,他平时以素食为主,我在中国和非洲的这五个星期,他只吃素,所以我们出去买菜。
买菜回来我说我双腿沉重,太累了,我就爬上床,倒下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觉得冷,双脚冰凉,老伴攥着我的脚说你的脚不冷,你就是感觉冷,他做了热水袋放到我的脚下,我起来,拉肚子了,我以为就是累了,在塞内加尔也吃不惯,睡一觉会好吧。结果,下面的三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完全处于昏昏迷迷的状态,我偶尔清醒过来,我试图跟他人正常说话,但写几个字之后,我又沉沉昏昏了,我并没有睡着,我处于睡与醒之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觉得自己是在一个昏黄的地带飘来飘去的,有时候我看到自己在飘,想,我飘去哪里呢?睁眼看,我在床上躺着,肚子翻天覆地,拉肚子拉得我根本不知道吃什么,虽然我在清醒的时刻,还是努力吃东西,我知道只有吃才能战胜拉肚子,只有吃,我父亲在我小的时候总是说:“恨病吃药”,他的话时刻响在我的耳边。当人生病的时候,人总是回到童年。我感觉自己在倒回童年,梦与现实中的我都是童年的我,梦见的情景清晰可见,可是醒来时拉肚子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拉什么,黑呼呼的,好像是石油。
四天过去了,我毫无转好的征兆,周一早上我要老伴开车带我去看医生,我知道自己看来是真病了,扛不过去,不是休息一下就好多了的趋向,我需要药物。我希望医生能检查我的大便,看看我到底是肠炎、痢疾、还是什么别的。我的烧不高,只在37度上下,但仍然让我彻底没力气,拉肚子每天六七八次,但没有血,颜色发黑。
到了医生的诊所,我是突然来到的,他们不接受没有预约的病人,看到我完全没有力气,他们叫了一个护士来,护士看了看,没要求我做便检,反而要我做新冠、感冒、小便、血液测试,我毫无力气的抗议说,我没有这些病,我就是拉肚子,我需要做大便检查,护士不理我,我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因为实在没有力气,也不再争辩,拿到他开的药方,有两种消炎药,我觉得可以,有消炎药就可以,我想。
我们到药房取药,结果药方开得不对,我必须回到诊所跟护士讲清楚,我不得不又回到诊所,让那个护士再把药发到药房,折腾了两回,花了一个多小时,我才拿到药,回家吃药后我早就没有任何力气,我躺着,还是在发低烧,家里也没有吃的东西,我要老伴买一些电解质饮料,我觉得自己需要糖,盐和多种电解质,因为拉肚子造成了基本的营养流失。
一躺又是三天过去了,拉肚子根本没停,还是在不停地拉肚子,我每天早晨起来拿锅放上水,把大米小米玉米糁放在一块,熬一锅八宝粥给自己,每天吃粥。老伴已经去法国了。他离开之前在房子里来回走动,一会儿过来说,我不走了,你这样的状态不行,一会儿又说,我必须得回法国,那个房子完全荒芜了,十个月没人住,房子完全不能维持。
我昏睡醒来,听到他的自言自语,坚持他必须去法国,打理那边的房子,而我,一个人可以,我就是要吃药,休息,我希望他不在家,因为他在家,徒然地增加我的负担,医生已经在警告他,他的身体需要蛋白,我总是想去给他做肉汤,让他增加营养,如果他回法国了,我不必担心他在这里,我就可以不分心给他做饭,可以专心照顾我自己。
在我的坚持下,他六月25号回法国去了,我拉肚子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那天晚上我的状态变得非常糟糕,发烧烧得我没有力气,我的腹泻根本没有得到控制,我不得不给我的家庭医生写短信,告诉他我的状况越来越糟糕了,我需要见他。夜晚,他把电话打过来,我那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要我第二天到他的诊所去,他需要给我补充水分和营养。我给我的一个学生写短信,问他是否有时间开车带我去看医生,我那时已经没有力气开车了。
好朋友打电话来,听到我的声音,她觉得需要飞过来找过我,她没想到老伴已经去法国了,对我说她第二天飞过来。可是我不要任何在我的身边,我需要安静,病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起来喝水,把各种米放到锅里,煮粥,喝粥,我需要食物,但不需要别人在我的身边,这会让我非常焦虑,我照顾别人照顾惯了,无法想象别人照顾我而我会心安理得。我坚持不要她来,我说,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以上写于七月一号,今天是七月二十六号,我看了看自己写的东西,二十六天过去了,我已经基本痊愈了,看来七月一号那天我状态不错。我翻看我在手机上写的一个月前,即六月二十七号的记录:
我记录下来,护士给我的两种消炎药有不同的吃法,当时我担心自己头脑不清楚,吃错了,所以用微信记录下来。一个月后我看着自己写的时间和字,已经回忆不起来我当时的感受了,记得我只有一个信念,别把药吃错了,我担心吃错了药,本来治肚子发炎的,变成了加速肚子发炎的,我想象自己的肚子里有很多发炎点,它们都是红色的,不能让这些红色的根据地继续扩大。
不过,无论怎样,在七月一号我写这篇日记的时候,我是可以坐起来写东西了,小恙初愈了,我的标题亦如此。
2025年7月26号于亚特兰大树隅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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