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瑕疵說話的三種宇宙

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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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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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自我價值的三重奏:放棄、執著與溫柔。

他花了很多時間試圖洗掉臉上的瑕疵,像是在擦拭某種錯誤的痕跡。直到某天,有一個令他在意的臉部灰暗之處,他終於明白,也許那張臉不會再回到所謂的「無瑕」,或者,它從來就不曾是。

那刻,他的世界裂開,像從皮膚底下竄出的三個宇宙,各自走向不同的結局。

第一個,是徹底放棄的宇宙。 把保養品一罐一罐地塞進抽屜,像是在結束一場徒勞的戰爭。洗臉變成一種純粹的功能,化妝水乳液面說開始過期。他不再照鏡子,不再對鏡子裡的人說早安。甚至不再思考自己曾經在意什麼,只是漸漸地,在每天的簡單生存裡,忘記了曾經愛自己的方式。 「反正也不會好起來了,何必浪費時間?」他這樣對自己說,一邊拉起棉被,把不確定的明天壓進黑暗裡。

第二個,是瘋狂追尋的宇宙。 他變成保養論壇的高手,每晚研究成分表到凌晨。皮膚科成了他最頻繁報到的地方,醫師的語氣從關心轉為無奈。在試過各種醫美課程後,他買了一台LED光療機器,用藍光紅光交替地照著臉,好像在對自己施行某種儀式。每一張自拍照都被放大檢視,標註、備註、對照前後變化。他的腦袋像是一場不斷重啟的系統,試圖在某個版本中找回初始設定。 「這應該有用吧?」他問。 「這次一定會變回來吧?」他問。 但沒有回音,臉蛋光亮亮,反射出空洞的感覺。

第三個宇宙,是他最不確定卻最寧靜的一個。 他開始練習和瑕疵和平共處,是一種不計較成果的努力,是一種單純享受過程的放手去做,是一種溫柔的妥協。他仍然塗上最喜歡的水、乳液、面霜,心情仍然帶著可況,但不再執著變得完美,而是想在這樣的臉上,仔細的確認狀態、給自己辛苦一天的臉加油,因此在歲月留下的蝕刻裡,總能保有一點自己努力照顧自己的痕跡。他望著鏡子裡的自己,有時候還是皺眉,但也試著輕聲說: 「今天也不錯,至少,我還在。」

他開始想,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害怕那點不平整。 也許,那些瑕疵不是他不能接受的,而是他把太多自我價值,放進那張臉裡。他以為只要維持某種純淨與簡單,就能證明自己值得被愛。完美主義是他自我存在的濾鏡,但他沒發現,這濾鏡也悄悄關掉了他看見自己的能力。

毫無懸念的,第三個宇宙是最好的選擇,也是眾人追捧最和諧的狀態。但他知道,那不是選擇,而是一種持續的決定。他仍然時而崩潰,時而回到一或二的宇宙,但也一次次地把自己輕輕送回三。那是一個學會溫柔的過程。即使他還在學。

給使大家都知道最理想的狀態,是那個不急不緩、只給50分的第三宇宙。可真正活在其中的人少之又少,畢竟只做了一半,拿了及格線的成績,實在令人難以接受「我真的只有這樣嗎?」卻忘了「只有這樣也很好」「得從有才能進化到好」「已經很好了,是自己不願意鬆口,對自己仍然嚴苛」。大多數人都在極端的一與二之間擺盪,像一根永遠不歸位的鐘擺。極端很簡單,它提供一種快速的安置感:全然放棄,或全然控制。

那樣的極端讓人誤以為自己有掌握感,實則推開了所有和諧與多樣的可能。

在放棄裡,他關掉所有回應自己的方式;在執著裡,他壓縮了任何偏離「完美」的可能。中間的第三宇宙是最難的,因為它沒有劇情高潮,沒有明確答案,只是一段不斷選擇的過程。他學著不對自己太嚴厲,不因為失控就全盤否定,不因為短暫回到一或二就否認整體的努力。那些來來回回,本就是真實的一部分,有時候就是會狀況不好。不是要徹底「走出來」,而是學著在各種狀態之間,找到某種柔軟的居所。

第三宇宙之所以難,不只是因為它缺乏劇情,也因為它不允許結論、也不接受失敗。它沒有一個你可以指向的成果,沒有一個能證明你終於「好了」的瞬間。它是一條不斷消失又重現的路,是你走過去後才知道自己曾經走過的那種地形。在那裡,你學會不再問「我現在是不是夠好了?」而是改問:「我是不是還在回應自己?」這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但它會在你洗臉、塗乳液、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時,慢慢浮現出某種微弱卻不肯退讓的感覺,於是終於能夠把那樣的焦慮給清洗掉,讓他連同老廢角質一同代謝掉。

瑕疵不再只是瑕疵,它是某種記憶的門口,是你曾經痛過、笑過、相信過、崩潰過的證據。如果完美是一種靜止,那麼不完美,才是你活著的樣子。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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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JOH靠嘴巴吃飯,可是語言一旦說出來就會變成石頭,太重的無法承受會砸傷自己的腳。換個方式吧!文字躺在某個載體上面或許就輕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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