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跷跷板——留学日记

刚刚结束一单塔罗咨询，客户最后突然问了我三个问题：我来看未来的事情会被某种因果和平衡反噬吗？这一季的桃花有正缘的迹象吗？对自己足够的诚实是指对他人真诚吗，还是一种单纯的自洽呢？我发了二十四条60秒的语音解释什么是人天然的灵性、占卜的本质和意义、正缘的真相、被误解的真诚、对自我诚实的本义……最后他的回复里有这样一句话：“感觉很像和一个学者交流。”我看着“学者”这两个字，感受到一种复杂的心情。

我现在正在英国读一年制的心灵哲学和心理学专业研究生，因为读研这件事是母亲倾情促成，所以父母心甘情愿承担25W的托举费用，并和我签了合同暂代我交公寓房租，毕业后第一个月我就要开始给爸妈还钱，在国外除学费和房费之外的一切开销都需由我自己来承担。

现在是来到英国的第三个月，说实话，这些天的我并不快乐，不止是因为这里没有太阳，还因为我意识到我把自己推到了一个无从退出的处境，我的意思是，我不能中途退学，否则我父母一定会杀了我，25万对富有的人而言不是什么大数字，但对我的家庭而言，这绝对是一笔非常有份量的开支，这是绝绝对对需要贯彻到底的教育投资。我记得之前一战没有上岸，二战直接弃考，第三年本来打算学中国哲学却中途跑去和豹子写书（弃考事件见忠于自己是走出迷茫唯一的路），那时让父母来自习室开车帮我搬东西回家，老爸在电话里、在搬东西时、在车上握着方向盘时不断对我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搬东西，我真是受够了。”

父母渴望的是确定的投入、确定的回报、确定的未来，而我是一个极其不确定的存在，我的未来不确定、我的热爱不确定、我这辈子能赚多少钱不确定、我甚至不确定自己这辈子会不会出家当尼姑，我无聊的时候会抽塔罗牌问自己：我未来会出家吗？塔罗牌说不会，于是我放心地点点头，真好呀，我要做一个俗世中的高人。

我是谁呢？我要如何创造自己的生命呢？在英国的这三个月学习中，我尝试学习催眠、阿卡西记录的读取，了解到了我的今世使命，看了自己的三段前世记忆，发现男友有一世救过我一命，看到那一幕场景的时候我闭着眼睛哗哗流泪，又害怕打扰自己的出神状态，只能任眼泪流进两只耳朵里；我带了十场生命部落的读书会和茶话会，最近开始读赛斯资料，还准备开一场内在小孩的工作坊；我发布了八条哔站的视频，有塔罗、心理、思考的不同内容，加起来有好几千次点赞和收藏；提供了N场灵性服务：心理咨询、塔罗占卜、OH卡疗愈……赚了两万多块钱，我真是一个心灵的天才，我就是能触摸到他人的心灵，我就是能听到他人真我的声音，我就是能帮人破除恐惧和焦虑的情绪。前天晚上给男朋友做OH卡探索了他的一个内在课题，到第二张牌的时候，他瞬间就躲进视频里我看不到的地方去了，他说Modi你真是大师，他还害怕丢人，我说没什么丢人的，我给我爸、我外婆、我舅舅、我妈妈、我小姨做OH卡解读，他们都哭了，我就是这么神奇。此外，生命部落有了正式的小红书账号，我拥有了一位正式的合作伙伴……啊，写到这里，我感觉很快乐，原来我做了这么多事情，更别说我写了多少文字、思考了多少真理！

可是我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读研，研究生阶段的学习和我想象的大不相同。格大哲学系和心理学系的老师都很棒，他们的状态很自在，有哲学人的味道，教学也非常负责任。这个学期我学习了分析哲学（有点像数学，它也有自己的美感）、心灵哲学（我五小时一气呵成了“气一元论”来反驳笛卡尔，提交作业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偏题了，因为老师要求讨论书上已经提出来的观点，可是管它呢，我只写我认同的东西，于是直接提交）、当代心理学前沿问题（自闭症、种族歧视……这两个主题我都不感兴趣）、以及人是否有自由意志的研究（课上最有意思的是老师分享的油管的思考类视频，看完我都想自己去油管发视频了）……这些科目无疑都是吸引我的，某种程度上合乎兴趣的，可是我感觉到我的生命有一条更自然的学习之路：跟随自己的生命之流所激发的好奇心去发现问题、探索解决方式、并把可能的答案书写下来。

目前我真实的兴趣取向是：灵性宇宙的结构、量子催眠的运作方式、精神分析的相关研究、象征解读的体系、梦境分析、内在小孩疗愈、心理催眠疗愈、近视的自然疗法、身体经络的打通……当然，我还想去跳舞，想回山西找师父把十二形学下来，想和师兄去自然里住两年，丢掉所有电子产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天练功，把武功秘籍和中医秘籍挨个实践一遍，把身体调养得无比强壮……此外，我还想去云南开线下的疗愈营，和师兄共同探索一套完整的身心疗法造福人类。

可这些都还不够，我想写作，成为一个靠写作就可以养活自己的自由的女作家；我想成为思想家，一个以自己的生命为引擎探索生命的真理，并把这份真理整合、传播给他人的人；我想成为这个时代最有影响力的心灵老师，我想在互联网上掀起一场又一场真正的思想革命。在线下和同学朋友的聚会中，我总是会说那些我坚定信仰的理念，我喜欢把有价值的理念传递给其他生命的感觉，这是一种根植于我的服务精神，人类彼此的关系是相互服务的关系，任何脱离于这一关系的人都会感觉到孤独和空虚。人类有人类的本性。

记得在哲学系研究生的酒会上，每五六个人站成一圈拿着酒杯彼此社交，我听对面提到一个我不知道的哲学家，其余四个人都在笑着点头表示知道，我问左边的女生这个人是谁，她摇摇头说不知道，我问右边的男生是什么意思，他说其实他没有听清，那一刻我感觉很讽刺，我清楚地知道他们并不是因为对这个哲学家不感兴趣而不去提问，相反地，他们是出于面子的考量而不想去提问 — — 万一这是一位很基础的哲学家呢？是我自己没有读足够的书，还是不问了，否则是不是有些尴尬？就装作自己听过好了。这背后是一种很深刻的社会现象：内心明明有疑问，却恐于去主动地探寻，这是一种隐性的恐惧，一种对自我主动性的惯性压抑。这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明明不认同当下生命的现实，却被恐惧压抑着听不到自己内心真实的声音、更别提做些什么来改变它？又有多少人没有想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就义无反顾地把精力投入了那条所谓最安全的道路？

写到这里，我感觉到一种惭愧，因为这些天我的不快乐正是源于对于安全道路的追寻。过去两年是我最自由、最幸福的时候，我清晰地感觉到一旦进入学术体制，我就不再自由，因为我必须读一些东西、必须写一些东西，而我需要去读和写的核心主题并不是由我来决定的，且我的读与写都有规定的期限、最后还要被明确地评级。我并不厌恶读哲学、或者写下我的思考，但我感受到学术的读与写违背了我的语言本能。

我的阅读本能和语言本能全部是生命取向的，我读的东西首先需要与我当下对生命的核心好奇深度关联，其次它注定不是局限于一个领域的内容，最后如果它并不吸引我，我就有百分百的自由不再读下去了。但现阶段读研的我不能这样做，我必须逼自己读下去（其实我也不会逼自己，都是心态爽了再去读，但我能感觉到必须如此的压力），我很不解，这世上第一批学者难道不该是顺应自己的好奇心、乐于自由地学习、探索、写作、辩论、沉思的那一群人吗？我对研究生的期待是自由地探索自己感兴趣的内容，而事实是课程的安排、论文的要求卡死了“必须开始学习”、“必须进行此方面的思考”、“必须提交你的思考结果”的时间点。幸好这样的生活只有一年，幸好我英语不差，幸好我读的内容有我认为很有趣的部分，而在我写论文时也能洋洋洒洒，但我不认同这样的体制是最佳的思想家土壤。我觉得思想家是天生的，每个人都有天然的创造欲、学习欲、分享欲，真正的思想家一定有一种对自己生命和思想节奏的充分的、天然的尊重，这种尊重自我生命和思想节奏的欲望一旦具有切实的物质支撑的土壤，就不会去屈尊降贵地迎合什么规则。如果这世上的思想者全部被系统规训，那么人类的思想将面临必然的僵化和死亡。

第二重的痛苦在于，我认为中国人除非从小就生长在国外，否则不可能将英语作为自己思想的第一语言。什么是思想？那是无论在上厕所、逛街、和朋友聊天、读书、还是做饭时都会隐隐吹动心灵的声音，就像秋日院里的树叶正缓缓落下那样，那是最自然、甚至最无意识的语言，那注定是我的母语 — — 中文。而真正的思考是如何进行的？它简直是一场奇迹，它真正在做的是一些本不相关的语词、意象打通了它们之间原有的关联，于是我们看清了完整的多一点点。那需要大量的、高质量的阅读积淀、习惯性的社会观察、思考与写作的持续不断的练习、以及与同一思想高度之人的对话……一个热爱思考的人会使思想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那是一种主观沉淀的厚度，灵感是厚度积淀下光点的孕育和迸发，而我的思想、我的情感、我的纯然的、无意识的、接近透明的心所生成的是中国的语言。我怎么可能用英文去取代中文进行思考呢？

我的英语绝不差劲，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英语学霸：高中常年140以上，是全省第一的水平，大学顺着英语这个强势学科主修翻译专业，四年来听说读写都是基本功，更别说还额外进行了大量笔译口译的学习和训练，专四专八都是小菜一碟，英文辩论赛也拿过华西赛区一等奖，考研英语只做了真题就拿到80分，两年没碰英语的情况下备考雅思，只复习了一周时间，7.0一次过。语言是我的天赋学科，高中老师甚至是让我们拿做听力时间来做阅读题的，可我每一次都要做听力题，我在前几秒就能选出答案，余下的时间就把听到的对话直接写下来、之后还要对照我听的对不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对英语甚至是有过热爱的。

我知道英语学习是永无止境的，我完全可以读更多的英文书、说更多英语、听更多英语、写更多英语……可是，为什么呢？AI的出现是否可以把英文在学术界的霸权地位下放下来呢？我大二就在口译课堂上坚定自己不会从事翻译专业，老师问为什么，我说翻译扮演的是一个工具的工作，口译在未来一定会被AI取代，而文学翻译尽管是“带着镣铐跳舞”，尽管我无比感谢、欣赏、敬重每一位一线翻译工作者，但我不想带着镣铐跳舞，我不想翻译别人的思想和语言，我想自己思想，自己语言。我要自由地思想，并自由地表达。

我这一生能产生多少思想不如我这一生能拥有多少心灵的感触重要，而如果我心灵的感触无力影响、振动他人的心灵，那么它才会真正的失落与凋零。而当今的学术界有多少学者生产的思想真正关切、影响、振动着这个时代活着的人的心灵？又有多少学者是出自心灵的感触而非安全合格甚至生存的需要生产着自己的思想？若思想不自由，则学术无意义。

我在怀抱一种期待：读博会不会不一样？除过我最核心的灵性领域外，我对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超个人心理学等许多方向产生了兴趣，我被各个领域内那些真实地与世界对话、看见真实的人所面临的问题、深刻地剖析问题、并以思想去影响世界的老师所吸引。我很犹豫，因为我感觉到一种强烈地沉淀下来去思考、学习、阅读、写作的渴望，却又时不时感受到一种创造的、灵感迸发的、去行动与言说的激情。我害怕错误的选择会浪费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我的生命太宝贵了，我的青春也是。

我真正想走的是一条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道路，我真正想学习的内容从不局限于单一领域或单一学科当中，而我真正需要的是全然属于我的时间、全然配合我的生命热情与能量爆发节奏的自由探索路径。

我恐惧的不仅仅是玉不琢不成器，更是自由会带来散漫，不专业会被怀疑，可真实的情况是：我一直都在雕琢我自己，自由带给我的是学习的主动性、探索的激情、灵感的迸发和源源不绝的创造动能，而尽管我没有任何心理学背景，却以自己的心灵天赋帮助了成百上千的人。在我担心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我没有看见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事实是，宇宙早就以金钱、无数的人、以及我内心的感受 — — 每天都在跳舞的感受告诉我我可以，我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

“感觉很像和一个学者交流。”我看着“学者”这两个字，先是感觉紧张，而后就像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那样，感觉畅然。

我的花园飘过一场大雾，而今雾散了，我又闻到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