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文化帝国:中国如何用“无意义”征服世界

Henry 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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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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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世界正在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悄悄改变——不是来自硅谷,也不是出自巴黎的高级时装屋,而是来自几个看上去“毫无意义”的品牌:MINISO、POPMART、几十块钱的香薰、盲盒、塑料玩偶。这不是消费主义的笑话。这是一种新的文化现象:意义的消失带来了新的全球共通语言,而创造这种语言的,恰好是中国。

没人会想到,有一天在的伦敦牛津街的MINISO,你会看见 Madonna 带着女儿,低头挑选十几美元的发夹和玩具;Katy Perry 抱着一堆MINISO的玩具,像普通上班族;甚至Paris Hilton 在 MINISO 的货架前停下来,认真闻一支廉价香薰蜡烛。

Madonna在Miniso牛津街店购物

这些画面不是笑话,而是这个时代最奇怪的真实瞬间:世界级名人,不约而同走进了最“不需要身份”的场所。

而更诡异的是,这股把全球裹挟进去的力量——无论是 MINISO、POP MART,也无论是 Labubu、盲盒、十块钱生活方式店——它们的源头都不是美国、日本或韩国,而是 中国。它们轻得像空气、便宜得像幻觉、毫无文化深度,却以一种不可抗拒的方式席卷世界。

这到底说明了什么?我总觉得,人类文明从来不是线性的。我们以为文化会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深,越来越讲究叙事,讲究身份,讲究政治立场,但现实往往是另一条螺旋:

当世界走到某种负荷临界点的时候,它会突然倒向一个极轻、极简、极不深刻的方向。这不是退化,而是一种集体性的自我修复机制。

你可以把过去十年的世界新闻串起来看:金融系统崩塌、疫情、失业、科技焦虑、地缘冲突、情绪危机、孤独指数飙升、生活成本上升、社交平台暴力……这不是散乱事件,这是一个时代正在持续性地抽干每个人的心理能量。当文明的表面愈发坚硬,人类的精神反而变得像蛋壳一样脆弱。

而在这种脆弱底下,过去那些需要“理解”的文化形式,都显得过于奢侈。你要一个人读完一部小说、看完一部电影、理解一首音乐的结构、跟进一场公共议题?这些活动曾经代表自由与教养,如今代表负担。人类没有退化——只是太累了。

Paris Hilton在Miniso Santa Monica店里

而轻文化,像所有时代病症的对症药,只需要做到一件事:不消耗你。MINISO 令人愉快的地方不是商品,而是它的可预测性。它永远不变,你进去不会遇到任何精神风险。它不要求你“成为某类人”,也不要求你拥有某种品味。它是一个匿名空间,是你可以在其中放下所有社会身份的地方。你在那里只是一个“想要轻松几分钟”的人。

在文化上,这是革命性的。过去几十年,全球文化都在强调“做自己”。但现在,人们反而渴望暂时不要做自己。做自己太累了、太沉了,人需要一个轻盈的替身。而中国制造提供的,就是这种替身。

Popmart参加感恩节游行

Pop Mart 也是这种逻辑。它并不是“收藏”,更不是“艺术”,它是一个概率游戏,是一种心理实验。什么东西能持续吸引一个在生活里不断失去控制的人?当然是“微小的随机性”。你虽然不知道你会抽到什么,你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失望,你不知道下一秒会是什么颜色、什么表情、哪个系列。不确定性本来让人害怕,但当现实里的不确定性太巨大时,人反而需要一个“小、可控、可承受的随机性”。它让你觉得自己与世界的关系又重新连上了一条线。你瞬间拥有了一点点选择权。

盲盒不是盲盒,它是一种人为制造的小尺度命运。这种东西为什么是中国做出来的,而不是美国或日本?因为只有一个经历了“高速变化社会”的国家,才能熟练理解“人在混乱里如何寻找可控感”。中国自己的社会几十年间一直处在高度流动、高度不确定、高度压力的状态。这让中国制造者天然敏感于那个时代最细微的心理脉络。

盲盒的本质不是玩具,而是时代。

但如果“轻文化”只是止痛药,那它为什么会扩散得这么快?为什么却在Madonna、Paris Hilton、Katy Perry 这种财富自由的阶层里,也同样奏效?这是另一个真相:轻文化的兴起,背后有一种“全球中产阶层同步塌缩”的大背景。曾经的中产消费是:旅行、设计、品味、体验、自我实现。现在的中产消费是:盲盒、奶茶、小玩具、按摩、短暂的开心。

这不是审美滑坡,而是阶层焦虑。当中产阶层无法继续实现代际跃迁,无法再靠努力改善生活,无法预测未来的经济结构,他们就会开始普遍性地转向“即时满足”的消费。因为长期目标不再可信只有短期满足可以确认。

盲盒、MINISO、TikTok,这些东西不是文化产品,是时代失望的化学副产物。而副产物通常是最真实的时代证据。

有人可能会问:那这个现象的终点是什么?会不会是一场文化灾难?会不会让世界变得愚蠢?我不这么看。轻文化不会摧毁深刻文化,它只是占据了深刻文化暂时无法占据的位置。

它没有野心,它同样也没有意识形态,它没有统治目的。它只是静静地在那里,像一个被时代呼唤出来的小工具。文明在每个阶段都需要工具轻文化不过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工具——用来对抗疲惫、对抗焦虑、对抗不可承受之重。同时它也暴露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巨大空洞:我们已经不再相信深刻能拯救我们。拯救我们的是可爱、是便宜、是随机、是三秒钟的快乐。这是文明的一种退潮,但也可能是另一种准备期。世界也许会在未来重新走向深刻。但在那之前,人类需要休息。而休息的方式,不是看大戏,而是拆一个盲盒。

有时候我会突然意识到,我们这一代人可能正在经历文化史上最奇怪的时刻:文明发展的所有重量,都同时压在一个越来越轻的世界上。我们在新闻里讨论战争、能源、人工智能、失业、社会撕裂;但在生活里,我们只想要一只看起来无害的玩偶,一个三十九块钱的香薰,一个短视频里让人发笑的瞬间。越是庞大的东西越遥远,越是微小的东西越重要。这不是矛盾,而是一种诚实。人不是被深刻养大的,人是被“可承受的程度”养大的。而当现实变得不可承受,文化自然会往轻的方向退。退到一个没有叙事、没有意义、没有要求的地方,一个你可以暂时停止成为自己的地方。

轻文化之所以在全球爆炸,不是因为它好,而是因为它恰好落在一个刚刚好不会压垮人的重量上。文明过载,而它像一个按钮——按下去,世界安静几秒。我并不觉得这是某种“中国奇迹”,也不觉得这是文化的胜利。但有一点我越来越确信:文化永远向能让多数人继续活下去的方向生长。

今天,这个方向是轻文化。明天,也许是别的东西。但轻文化在这个时代的出现,意味着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我们累了。

我们正在集体性地寻找一块柔软的地方落脚。而中国刚好最早、也最精准地制造出了这种柔软。文明从不按理性前进,它按情绪前进。而在这个心理能量被抽干的时代里,负责推着世界继续往前走的,不是英雄,不是理论,不是艺术家,而是一只粉色的兔子、一家廉价的商店、一种可以随手拆开的运气。

这不是讽刺,这是事实。

轻文化帝国的出现,是世界对自己的一次温柔求生。它没有统治世界的野心,世界却在不知不觉间靠向了它。因为轻的东西不会伤人,不会要求你,不会质问你,不会提醒你世界的残酷。它只在你快要窒息的时候,悄悄递上一个让人可以继续的理由。轻得不能再轻,但刚刚好落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心脏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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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nry Li我写那些被忽略的片刻: 一场旅行、一段关系、一座城市的情绪。 喜欢在混乱中寻找秩序,也在秩序的缝隙里寻找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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