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我亲爱的家人(五)

冬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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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二零一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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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二姐上次回国,又过去六年,家乡的人和事也随着时间流逝,悄悄改变。如今,家人们再次齐聚一堂,不再是分别的离愁,而是满怀喜悦,围坐在喜宴的餐桌旁,目送三妹一步步走向新郎的身边。

大哥望向三妹,只见她满脸喜悦,笑容如花,与身旁神色略带伤感的老叔形成鲜明的对比。三妹的目光全然注释着新郎,而老叔的眼神却始终停留在三妹身上,带着些许不舍与怅然。看着最小的妹妹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大哥打心底里替她高兴,可眼神却显得格外沉重。那双眼睛仿佛罩着一层看不见的薄雾,隐隐透出一股疲惫与黯然,就连笑意都无法轻易融化。他的目光偶尔落在三妹身上,眼神里带有几分欣慰,却又转瞬间陷入一片空茫,像是被什么拉回深渊。

去年夏天,大哥被确诊为抑郁症,尽管一直按医嘱服药,病情却始终没有好转,他像是深陷在一种无形的阴影中,日复一日,无法摆脱。而这一切,还要从四年前说起。

那时,大哥从西安调任到武汉,全面接管分部的业务,职位也升为区域总监。南方的机会比沈阳更多,他和大嫂于是准备在武汉长期定居。为了缓解大姑和大姑父对儿子的思念,他们特意将二老也接到武汉,希望一家人能在这座南方城市重新扎根,共同生活在一起,彼此照应。

然而,一辈子生活在沈阳的大姑,始终无法适应南方。除了天气湿热、食物口味不同外,完全不懂武汉方言的大姑,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在沈阳时,早已退休的大姑时常和邻居们打麻将、逛街,日子过得悠闲自在。可如今到了武汉,大姑想找人一起闲聊,除了大姑父,身边连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大姑父一向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看报纸或电视。他和大姑相处时,往往只是简单聊上几句,便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大嫂倒是善于交际,也愿意陪大姑聊天,但她工作繁忙,每天很晚才下班,周末还要在房地产公司接待客人,鲜有空闲时间来陪伴大姑。大哥总是尽量抽出时间陪伴二老,一有空就带他们去周边游玩。可他毕竟还要工作,大部分时间,大姑依旧被困在家里,对着惜字如金的大姑父,百无聊赖。她想去认识新邻居,却发现难以融入他们的圈子,连麻将的规则都不尽相同,玩不到一起去。久而久之,大姑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就这样,还不到一年时间,大姑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像个孩子般在一家人面前委屈地哭了出来,压抑已久的情绪顷刻间决堤。

“妈,你这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被人骗钱了?”大哥头一次见母亲这副模样,惊慌失措地上前安抚,手却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不知该如何是好。

“妈,钱财都是小事,我们再去挣就好了。您别因为这事哭坏了身体!”大嫂一边把纸巾递给大姑,一边温柔地安慰道。

大姑接过纸巾,抹了抹眼泪,摆摆手,哽咽着说:“不是……不是因为这些。”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您总得说出来,咱们才能一起想办法啊!”大哥有些着急,声调不自觉地抬高了几分,眼中满是担忧。

大姑听到大哥的语气,更觉辛酸,哭得愈发厉害,刚提到嘴边的话又被咽回去。

大嫂略带责备地瞪了大哥一眼,示意他不要再多问下去,以免让大姑情绪更激动。随后,她走进卫生间,将毛巾用热水打湿,轻轻为大姑擦去脸上的泪痕,说道:“妈,有什么事您跟我们说,老大他也是因为着急,我们并没有要怪您的意思。”

大姑听了大嫂的话,情绪逐渐平复,缓了好一会,才开口说:“我在武汉这边呆不惯,想回沈阳。”

一家人听到大姑并没有遭遇坑蒙拐骗,这才纷纷松了口气。大姑父实在不明白她为何要哭得如此伤心,便略带埋怨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无非就是买张机票。你这么兴师动众,还以为你遇到什么大事了呢!”

“哎,你一天什么也不管,当然不懂我的难处。”大姑叹了口气,声音里尽是无奈,“我这一年过得真是憋屈。吃饭不合口味,去市场买菜,连话都听不懂,平时想找个人聊聊天、打麻将都没有人陪。而且我妈现在身体也不好,瘫在床上了,我却不能在身旁伺候,说出去叫人笑话。”

“大舅和老舅不是一直在我姥那边照顾吗?二舅也负责医药费啥的。您临走前,他们都说了,叫你不用操心,千万别挂念。”大哥安慰道。

“儿子再怎么照顾,也不如女儿贴心。武汉离沈阳实在太远了,我又不太爱坐飞机,总觉得不安全。你要是找个省内的工作,何必折腾我过来呢。”

大哥和大嫂默默对视,心中似乎明白了大姑的画外音。大哥清了清嗓子,若有所思地说道:“妈,现在这份工作来之不易。老板对我很好,要是现在辞职,恐怕要找到待遇和现在差不多的工作不是很容易。”

“不过,妈您放心!老大已经在找了,说不定很快就能在省内找到合适的工作,这样就可以搬回去了。”

“你们之前在西安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结果不还是跑到武汉。”大姑话语中带着一丝责怪,“儿子啊,挣钱确实重要,可你要记住,父母在,不远游。南方是好,发展机会是多,可是我们沈阳现在的发展也不错啊。我们也不需要你挣很多钱,但最起码不能像以前那样,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

大哥听后,犹犹豫豫地开口道:“不然你们先回沈阳,我这边再看看该怎么办。实在不行,我们就多跑跑呗,反正公司也有探亲补助啥的。”

“这样长久下来终究不是办法,我就问你,假如以后你们有了孩子,工作还这么忙,到时候谁来带?”

“我妈可以帮忙带,您要是实在不习惯武汉,她可以帮上忙。”大嫂赶忙附和道。

“哎呀,你们还是太年轻了,不懂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一家人这样分居两地,长时间下去不是个办法。而且我们年龄也大了,还是要一家团圆才好,我也想享受孙辈在身旁的天伦之乐。”

“你妈说得对,不能为了事业耽误家庭。咱们中国人最讲孝道,我看你还是尽快考虑回省内找工作的事吧。”沉默许久的大姑父突然开口,坚定地站在大姑一边。

大哥听后一言不发,呆呆地望着窗外灯火通明的街道,眼神中透出几分复杂与茫然。他何尝不想让父母也享受天伦之乐?正因如此才把二老接到武汉,想在这边开启新的生活。然而,他忙于事业,忽视了父母的真实感受。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涌起一阵自责。他深知,父母年纪渐长,也许并不适应武汉的生活,但他却一厢情愿地带他们来这里,剥夺了他们在熟悉的家乡生活的权力。本以为这是尽孝,结果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可是,如今的事业同样来之不易。没有高学历的他,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很大程度是因为老板的赏识和提拔。面对事业和家庭的双重需求,大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内心如同深陷沼泽,越挣扎越感到无力,仿佛被无形的重担一点点拖向深处。

待家人都睡下后,大哥走到阳台,点上一支香烟,望着楼下灯火通明的马路,默默拨通二叔的电话。二叔作为家里的主心骨,也许能够为他指点迷津。

“喂,老大,怎么了?这么晚打电话,有什么急事吗?”电话另一端传来二叔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倦意。

“啊,二舅,没什么要紧事。您要是睡了,我改天再打给您吧。”大哥的声音中透着歉意,暗自后悔不该深夜打扰二叔休息。

“没事,你说吧。我也才和小老二通过电话,现在才十点多,周末反正也没什么事,晚睡一点不要紧。”

大哥将今晚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向二叔倾诉,事无巨细,毫无保留。二叔耐心地听着,等他把话说完,这才长叹一口气,说道:“如果我是你,会选择留在武汉。就像你自己说的那样,现在的工作机会确实很难得。我姐那边,我可以帮你去劝。”他顿了顿,接着又说,“但这件事情的最终决定权在你手里,你把你的真实想法跟我说说。”

大哥思考良久,手中的香烟已烧去大半,直到长长的烟灰落下,才回过神来,讪讪地说道:“我可能还是想回省内工作吧,毕竟我爸妈年龄大了,身边也需要有人照顾。但我确实也不舍得就这么放弃这边的事业。”

“哎,确实。我姐特别传统,这事对你来说也挺难的。但是老大,你要记住,不管我们做什么选择,总会有不如意的地方。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你做决定之前一定要想清楚。”

“我知道,我肯定得在沈阳或者大连找到合适的职位,才会回去的。”大哥稍作停顿,接着问道,“二舅,这事如果发生在小老二身上,你会怎么选呢?”

“作为父亲,我当然希望她能在我身边,不过那是她自己的人生。作为大人,我们有时候也该学会放手。”

大哥放下电话后,陷入沉思,脑海中反复回味着二叔的话,久久无法平静。正如二叔所言,孩子们有自己的路要走。南方的发展前景远比沈阳广阔,他也不想一辈子困在原地打转。他有些羡慕这个妹妹,能有开明的父母,支持她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又隐隐觉得她的选择未免有些自私,违背了传统的孝道。从小到大,家人一直教育他要孝顺父母,而他也始终践行着这一点。即便年轻时工资不多,他依然每月从微薄的收入中拿出一部分交给大姑。自己在外闯荡多年,也许此时正是回省内发展的好机会。游子在外,终究还是要归巢的。作为家里的长子,他有责任肩负起孝顺父母和长辈的义务。工作机会随处可得,可父母和长辈们日渐年老,陪伴在他们身边才是当务之急。他想以自己丰富的工作经验,在省内找一份待遇相似的工作应当不是难事。

此时夜已深,大哥掐灭手中的香烟,神情比之前轻松许多,内心似是已做出选择。他又望了一眼远处武汉繁华的夜景,片刻后才转身回到房间。


2

二姐注意到一旁的大哥脸色有些异样,起初以为是音乐声过于嘈杂,便凑近轻声问道:“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大哥本就想抽根烟放松一下,听罢微微点头,同她一同走出宴会大厅。

虽已是十月,阳光却仿佛留恋不舍,依旧带着夏日的温度,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丝毫没有秋日该有的清冷。大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指间夹起一根,熟练地叼在嘴边,轻巧地点上火。火光跃动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要将那一丝辛辣和焦灼感尽数吸入肺腑,贪婪地享受着尼古丁带来的微醺和刺激。

二姐望着街上川流不息的车流,人声与喇叭声此起彼伏,吵闹得让人心烦意乱。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似是在整理思绪,过了好一阵,才低声说道:“你的事,我都听我爸说了。”

大哥沉默不语,只是吸了一口烟,好像要将所有烦闷压在胸口。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团烟雾,白色的烟丝在空气中纠缠片刻,便随风散去,只余下空气中残留的淡淡尼古丁味,似未说出口的沉重话语,萦绕不散。

二姐愣了一下,生怕自己说错话,语气放轻,声音柔得仿佛被风一吹就散了:“要不,你跟我说说?说出来也许会好受些,我也能替你分担一点。”

大哥终于侧过头,看向站在身旁的妹妹,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你还小,这些事说了也没用,太复杂了。”

“我都快三十了,还有什么不能懂的?”二姐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些许坚持,“你就当我是个听众,把心里的话都倒出来,别什么都藏着。就算我帮不上什么忙,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受些。”

大哥点点头,捻灭烟头,沉默片刻后才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苦涩:“你在加拿大做招聘,那边会不会有年龄要求啊?”

“年龄歧视?”二姐听得怔住了,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不禁笑了笑:“在那边,这种事简直想都不敢想。像我们公司,岁数大的比比皆是,哪有人在意这个。”

大哥露出一抹苦笑,轻轻摇了摇头,低声叹道:“我猜也是这样。”他低头盯着手里的烟蒂,眼神有些空洞,仿佛在回忆着什么。许久,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缓缓开口。话音一出,犹如打开一道多年紧锁的闸门,将这些年承受的不公,和病痛的折磨,一点一点地向二姐吐露。

自从那件事之后,大哥便开始四处奔走,打听任何可能的机会,希望能回到沈阳或大连。他托了不少亲朋帮忙留意,几乎逢人便打听工作动向。终于,在二零一六年年底,他在大连的一家外企,成功拿到一份副总监的职位。虽然职位从总监降到副总监,薪资也比不上之前在台资公司的待遇,但这份工作离家更近。从大连回沈阳,比从武汉方便许多。他心里明白,这种选择意味着放弃一些物质上的优越,但也换来更多陪伴家人的时间。大姑和大姑父一天天老去,他年轻时忙于事业,疏于陪伴,如今也终于到了该尽孝的时候。

辞职那天,老板极力挽留大哥,听到他离职的理由后,沉默良久,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道:“我明白,我们中国人最看重孝道。我母亲也总盼着我回台湾陪她,可有时候,我们也要为自己的前途多想一想。”

“你至少还有个弟弟能陪在母亲身边,我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大哥苦笑着叹了口气,“哎,真的是没办法啊!”

老板点点头,表示理解:“如果你以后想回来,随时欢迎。像你这样的得力干将可不容易找到,保持联系。”

大哥心里涌上一股愧疚,自己从当初那个懵懂的新人,坐到如今总监的位置,少不了老板一路的提携和照顾。在公司工作这么多年,他早已熟悉这里的人和环境,如今要突然离开,心里难免有几分不舍。最终,孝道还是压过他对事业成功的渴望。他不愿因一己私欲,让父母的期盼落空。

一个多月后,大哥满怀期待地踏入新的工作岗位。外企的氛围与台资企业截然不同,处处卧虎藏龙、人才济济。不仅是和他平级的同事,就连他手下的团队成员,大部分都有海外留学背景,每个人都英文流利,能与总部直接对接,交流毫无障碍。

大哥这些年也抽空自学一些英语,但和这些同事相比,还是有不小的差距。好在他的工作主要是与国内团队协作,不需要频繁对接总部。而且他这个级别配有助理,可以帮忙处理文书和邮件翻译,让他在沟通上轻松不少。

然而,工作一段时间后,大哥渐渐察觉到,同事们对他的态度十分冷淡,甚至暗含几分嘲讽。招他进公司的总监本是从上海调来镀金的,没过几个月就升职调回上海,留下空缺的总监职位无人接手。于是,大哥的人事档案上写的是副总监,却不得不独自承担起总监的职责,常常加班到深夜。尽管日常工作并不需要英语,但他的同事们,却总是刻意在他面前用英文交谈,甚至会故意在邮件中使用复杂的词汇和表达,仿佛存心让他难堪。就连自己的助理,也似乎有意针对,总是拖延翻译工作,遇到紧急事务时,执行起来也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大哥也试着向上级反映情况,并郑重对团队下属提出,希望大家尽量用中文邮件交流,以方便沟通。可许多年轻的下属却回应说,他们早已习惯在国外用英文沟通,反而觉得用中文不太顺手。

三番五次沟通无果后,大哥只能随时随地翻阅字典,甚至连周末都在抓紧时间补习英语,生怕丢掉这份工作。那时,大嫂刚生下女儿,两人也因国家放开二胎政策,打算再要一个孩子,正是家庭开销最大的阶段。尽管他们之前攒了一些存款,但如今抚养孩子的费用早已超出当年。为了让孩子有更好的生活,大哥只能咬牙顶住压力,硬撑着继续工作。

然而,这不到一年积攒的委屈和愤怒,终于在年底的业绩审核中彻底爆发。大哥的老板当众痛斥他,指出他在所有同级别同事中,团队下属满意度垫底,甚至惊动总部前来问责。还有同事私下抱怨他的工作效率低,认为他没能为公司带来实质性的进展。

大哥听完这些数落,心中尽是不满与委屈。他带领团队排除万难,成功完成大型商城的内部升级项目,还与一家知名企业签下十年的租赁合同,这些都是无法忽视的成绩。可他的上级却对此置若罔闻,丝毫不予认可。更让人气愤的是,那些下属仗着有留学背景,会几句英文,就对他成人自考的学历嗤之以鼻,从不服气他的管理,还背地里使绊子,悄悄捅刀子。自从参加工作以来,大哥从未质疑过自己的能力,可如今却身心俱疲。在这压抑的公司环境中,他如同溺水之人,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浮出水面,只能一点点下沉,任凭窒息感铺天盖地袭来。

周末,大哥回到沈阳的家中,抱起还在襁褓中的女儿。她软绵绵的身子紧贴在他的怀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看,小小的手不停地摸索着他的脸,口中不时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看着怀中年幼的女儿,大哥忍不住轻声自语:“真希望每天都能陪在你身边,就像现在这样抱着你。如果爸爸选择辞职,你会怪爸爸没有努力赚钱吗?” 话音刚落,眼泪便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夹杂着心头的酸楚,一股脑地流了下来。

坐在一旁怀着身孕的大嫂,被眼前这一幕吓得不轻,连忙将女儿放回摇篮,小心翼翼地靠近大哥,焦急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哥抹去眼泪,把被老板训斥的事情,以及工作中遇到的各种不公和委屈,原原本本地说给大嫂听。

大嫂听完,气得直皱眉头,觉得这些人实在欺人太甚:“不行,这份工作不能再干下去了!你这样撑下去,身体迟早会垮掉的。”

“可是现在找工作也不容易,万一辞职之后……” 大哥声音有些迟疑,眉头紧锁,话到嘴边却又没能说完。

“你别想这么多,健康才是最重要的。你能力不差,慢慢找总能找到的。” 大嫂握住大哥的手,柔声劝道,“有多少钱,就过什么样的日子。大不了生完老二后,我再回去工作就好了。你别再犹豫,回去就辞职吧,你看你最近都瘦了好多。”

大哥无奈地点点头,走进卫生间,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变化惊人。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人,如今眼神黯淡、神色憔悴。细细一想,最近自己的胃口越来越差,每次深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本想好好吃一顿,却只能勉强咽下几口,吃饭仿佛只是为了维持基本体力的一项任务。正如大嫂所说,再这样熬下去,恐怕后果不堪设想。大哥叹了口气,心里下定决心,还是先辞职回家,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再从长计议。

周一,大哥把写好的辞呈递给老板。他扫了一眼,随即露出一副假装惊讶的表情,满脸堆笑地说道:“我知道那天说的话,的确是重了些,但那只是为了激励你。其实,我一直很看好你,项目做得也不错,我都看在眼里。可骄傲会让人停滞不前,而你的下属反馈的问题,也确实存在。”说着,他推了推眼镜,语气柔和几分,继续劝道:“这样吧,你先暂时休息一段时间,我也会和大家交代,尽量在工作中使用中文。毕竟我们的业务是在国内,用英文没有太大必要。你还年轻,将来大有可为,辞职太可惜了。”

大哥目不转睛地盯着上级那副装模作样的嘴脸,心里泛起一阵说不出的厌烦。他记得自己不止一次向老板反映团队内部的摩擦,真心希望能得到一些帮助和支持。可每次,老板不是找借口推脱,就是含糊其词地暗示他,应该多体谅下属,尽量与他们搞好关系,不要总是把人当成假想敌。大哥早就听说,老板和前任总监素来不和,自然对他这个由前任总监一手招进来的人心存不满。据说,当初老板原本想推举自己的一名心腹坐上这个位置,却被前任总监以“除了油嘴滑舌,毫无真才实学”为由果断拒绝。想到这些,大哥终于明白,自从入职以来的种种刁难和冷遇,恐怕都是这帮人存心想逼他走。既然如此,那倒不如随了他们的意愿,索性一走了之。

“不用了,我爱人马上就要生了,我还是回沈阳比较好,能时刻陪在家人身边。”大哥客气地回绝,脸上挂着一副恰到好处的笑容,心里却清楚,这表面的和气只是最后的客套。

老板见大哥去意已决,似乎松了一口气,笑容比刚才灿烂了几分,甚至流露出一丝轻松和释然,就像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他摊开双手,假惺惺地说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留你了。不过,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一定会尽力相助。”

大哥什么也没说,只是长舒一口气,压在心头的重担终于卸下。他在众人的窃窃私语和略带讥讽的目光中,收拾好桌上的物品,最后看了一眼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办公室,带着几分洒脱与释然,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就在这时,天空中飘起细碎的雪花,夹杂着海风带来的咸湿气息,轻轻地落在大哥的肩头,冰凉而湿润。


3

二姐静静地听着大哥的倾诉,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他,眼里满是心疼与关切。她在加拿大工作几年,渐渐明白,办公室政治无处不在。国外的职场看似和谐,表面风平浪静,实则背后暗流涌动,争斗从未停止。

二姐为大哥的遭遇感到深深的同情,也为那些人的无耻行径愤愤不平:“你离开这家公司是对的,这种企业文化简直有毒,哪有这样欺负人的。”

大哥看着二姐的样子,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随后继续讲述接下来的事情。

离职回到沈阳后,已是年底,大哥打算等过完春节,再考虑找工作。大嫂现在怀孕不便,女儿也马上要过周岁生日,他正好趁这段时间,把重心放在家庭上。

大姑和大姑父一开始对大哥辞职这件事满是不解。他们一辈子都在工厂工作,从未涉足过私企,对当今职场的勾心斗角完全无法想象。

“你这孩子,怎么能说辞职就辞职呢?上班哪有不辛苦的,那些话别往心里去就是了。”大姑在饭桌上埋怨着,满脸担忧,生怕大哥一时冲动,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大哥似乎早已预料到大姑的反应,淡淡地回应道:“妈,你不知道,他们就是故意整出这一系列事儿,想逼我走人。”

“你是不是想多了?工作中遇到不顺是再正常不过的,同事之间也难免有些摩擦。你毕竟工作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能因为一点小事就辞职呢?你有没有为你的将来做打算?”

“妈!我之前不都跟您说过吗?我在那儿工作快一年了,从第一天起他们就针对我,处处给我穿小鞋!不是故意用我听不懂的英文交流,就是对我安排的工作消极应对。在这种环境下继续干下去,人迟早得憋出病来!”

“那你领导就不管这些事吗?是不是你没去反映,才让情况越来越严重啊?”

“我怎么没反应过,但上级本来就想把自己的心腹扶持上来,我这个外来人横插一脚,他才懒得管呢!”

“我觉得你就是多心了,哪有人的心眼会这么坏?”

“哎呀,你真是……我和你说不清楚!” 大哥有些不耐烦,声音也提高不少,“你们之前也在工厂呆过,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你好好说话,别冲你妈喊。你看,孩子都被你吓到了!”坐在一旁的大姑父放下筷子,语气严厉地训斥大哥。

大哥转头看向躺在大嫂怀里的女儿。刚才还在努力吮吸奶嘴的小家伙,不知何时推开了奶瓶,睁大眼睛,一脸惊恐,似乎被大人们的争吵吓到了。

大嫂一边轻声安抚怀里的女儿,一边打圆场道:“老大不是故意的,我早就听他说过他们公司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确实挺欺负人的。辞职也好,现在还能多个人帮我搭把手。我这怀着老二,行动不便,家里多个人也让我安心不少。”

“哎……我说这些都是为你好啊!现在你媳妇怀着二胎,家里哪儿哪儿都需要钱。咱是有点存款,可现在养孩子花费大去了,不能坐吃山空啊!”大姑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自说自话。

“我这不等春节过后就开始找工作吗!趁这段时间,也能好好陪陪你们。自从闺女出生,我就只能抽空回来。要是继续待在大连,她以后都不认识我这个当爹的了。是不是啊,我的宝贝大闺女?”大哥逗弄着女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行吧,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我们也老了,管不了你,爱咋办就咋办吧!”大姑觉得说不过儿子儿媳,只是随口嘱咐一句,便低头继续吃饭。

大哥本想再说些什么,但注意到母亲脸上有些不悦,便闭口不言。他明白父母的担忧,毕竟辞掉一份体面的工作,对老一辈来说,实在超出他们的理解范畴。自己作为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突然辞职,确实会有不小的压力。但他相信,凭借以往的工作经验,再找一份工作应该不成问题。即便薪资不如从前,也可以接受。只要工作顺心,能时常陪在家人身边,他就已经知足了。

然而,现实往往事与愿违。春节过后,大哥满怀希望地投递简历,还联系了不少之前认识的猎头。原本以为不到一个月就能顺利找到工作,谁知时间一晃到了五月,儿子眼看就要出生,大哥除了零星参加过一两次面试,找工作却始终毫无进展。

焦急不堪的大哥,内心经过一番挣扎,终于拨通猎头的电话,想弄清楚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哥,你这电话打得正好!有件事我一直想说,但之前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电话那头传来猎头略带犹豫的声音。

“你直说吧,咱俩认识这么多年,别拐弯抹角了。”大哥心头隐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那我就直说了啊,你可别生气!”猎头似乎有些顾虑,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之前你面试的那两家公司,我私下打听了一下。总体来说,你的经验确实没得挑,但他们更倾向于招一些年轻的新面孔,毕竟年轻人的想法更新潮,更符合公司现在的需求。”

“这就有点刻板印象了吧,谁说我的想法就是老古板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公司有这种顾虑也正常。你现在已经有了孩子,老二是不是也快出生了?有家庭之后吧,比如公司需要加班赶项目,可能就不像年轻人那样能全身心投入工作。哥,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吧?”

大哥握着手机,突然明白猎头话里的潜台词,失望中带着一丝苦笑:“我明白了,那以后有合适的机会,还请你多费心。啥时候有空?我请你吃顿饭,最近也没少麻烦你。”

“哎,哥,别客气!等我帮你找到工作,再吃这顿饭也不迟。你放心,我一定尽力。那咱回聊!”猎头恰到好处的客气,犹如经过系统培训一般,让人听着隐隐有些不舒服。

大哥瘫坐在沙发上,反复琢磨着猎头的那番话,心中涌起懊悔与不甘,久久无法平静。几年前,他还是猎头争相推荐的人才,可如今,自己的简历却无人问津。他有些后悔当初辞职的决定,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冲动,也懊恼自己之前没能下功夫学好英语,否则也不会在职场上因为语言问题受尽冷眼。他万万没想到,如今的招聘市场竟如此瞬息万变。原本,以为凭借丰富的经验和广阔的人脉,找到一份新工作应是轻而易举,谁知到头来却落得这般境地,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突然变得一文不值。曾经光鲜亮丽的总监职位,到如今失业的窘境,大哥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责怪谁才好。或许,当初他就不该听大姑和大姑父的话,从那家台企离职。原本他已经在公司混得风生水起,却因为父母的短视,才落得今天这般困境。二叔说得没错,作为子女,终究得靠自己闯出一片天地。但当初毕竟是自己选择回到辽宁工作,又怎能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父母呢?大哥又觉得如今的公司实在不可理喻,竟然会有这种潜在的年龄歧视。自己工作时一向冲在团队最前面,加班从来没抱怨过,这些想法在面试时,也都向面试官明确表达。而且他也并非那种与年轻人脱节的中年人,完全能接受他们的想法和观念。公司以这些为借口拒绝他,实在有些令人不悦。

入夜,大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所有的情绪与委屈在脑海中反复翻涌,交织成一团,挥之不去。大哥盯着天花板,黑暗中似是有无数杂乱的思绪在翻滚。他只觉得胸口像被压上一块巨石,沉重而压抑。那些曾经的付出,为公司尽心尽力的画面一一闪过,却在现实的打击前显得无比苍白。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过去积累的那些经验,难道真的毫无意义吗?一种强烈的失落感涌上心头,仿佛整个世界都将他抛弃。他将身体蜷缩在被子里,却丝毫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只有冰冷的空虚在心头蔓延。他闭上眼睛,竭力忍住泪水,可眼角的湿润却暴露了内心深处的痛楚与无奈。

几天后,儿子的出生为大哥带来短暂的欣喜。他忙前忙后,一边照顾女儿,一边亲自照料大嫂,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暂时将心中的烦恼抛到脑后。然而,每到夜深人静时,那些白天被阳光掩藏的思绪却像约好了一般,源源不断涌入脑海,令他彻夜难眠。他已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好觉,每次只要一闭上眼,负面情绪便不受控制地在心头萦绕。他的胃口比以前更差了,经常一天不吃饭也感觉不到饥饿,整个人看上去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曾经那个踌躇满志的大哥,如今早已判若两人,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看起来竟忽地苍老了十几岁。

大嫂看在眼里,心中满是担忧,终于在一个夜晚忍不住劝道:“不行,明天我们去医院看看吧。你再这样下去,我真怕……”她话语里尽是心疼与焦虑。

大哥没有说话,机械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熟睡的儿女身上,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第二天,拿到医院确诊单后,大哥看着上面醒目地写着“中度抑郁症”几个字,刹那间,整个人都心灰意冷,仿佛最后一丝希望也被击碎。

“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在咱们国家,很多人对心理疾病,尤其是抑郁症,还存在一定误解。但其实,国际上早已有充分的研究证实,抑郁症是一种常见的精神类疾病,并且它的病因非常复杂。除了工作压力外,还有遗传因素、大脑神经递质失衡、以及长期累积的情感压力等多方面的原因。根据统计,大约每十个人中,就有一人在一生中会经历抑郁症或抑郁情绪。” 医生耐心地解释,生怕触碰到大哥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那我得这个病,是不是说明我心理太脆弱?我不过是遇到一些小挫折,怎么就成了中度抑郁呢?医生,这会不会是误诊?”大哥难以接受诊断结果,声音里透着明显的质疑与不安。

“这是一个常见的误解。很多人认为抑郁症是因为心理脆弱,或者‘抗压能力’不足,但事实并非如此。抑郁症是一种生物、心理、社会模式下的疾病,涉及大脑中血清素、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等神经递质的不平衡,并不只是遇到挫折后的情绪反应。它是一种系统性的功能失调,并非简单的‘情绪低落’。压力只是诱因之一,不要过于责备自己。”医生继续解释,语气诚恳,“根据你的情况,病因主要和长时间的工作压力、找工作过程中的挫败感有关。我们建议采用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相结合的方式。药物能帮助调节神经递质水平,而心理咨询,特别是认知行为疗法,可以帮助你重建健康的思维方式,改善对自我和外界的认知。治疗需要时间,但如果你能够坚持配合,病情会逐渐改善。”

大哥沉默片刻,语气稍微缓和一些,低声问道:“那……这种治疗费用大概要多少呢?”

“药物治疗的话,医保是可以报销的。不过,心理咨询通常需要自费,收费标准大概在每小时二百到八百元之间。如果经济条件允许,我建议还是结合心理咨询一起进行,这样可以加快恢复的速度。”

大哥看了一眼身旁满面愁容的大嫂,沉思片刻后说道:“还是先吃药吧,心理咨询的事我回去再和家里商量一下。毕竟这是不小的一笔开支。”

大哥夫妇如今要抚养两个孩子,处处都是开销,他也想尽量把钱花在刀刃上。虽说大姑和大姑父愿意帮衬,可他们的钱也来之不易,还得为将来做准备。大哥不想因为自己的病情拖累全家,再加上他觉得这只是暂时的困境,吃药加上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应该就能好转,暂时不打算选择昂贵的心理咨询。对于医生的话,他还是有些半信半疑,心里隐隐不愿相信自己真的患上抑郁症。他打算再去另一家医院看看,寻求第二个诊断意见。

几天后,大哥又去了另一家医院,结果依然如此。他走出医院,手里紧握着诊断书,夏日的阳光本该炙热,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他漫无目的地坐上公交车,看着窗外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有人三三两两地走着,或是欢声笑语,或是眉头紧锁。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变得如此陌生。曾经高楼林立的城市,如今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一个巨大的牢笼,将所有人囚禁其中。他拼命想找到一条逃脱的路,却发现四处只剩下无尽的高墙,找不到任何出路。


4

二姐认真地听大哥讲完,心头百感交集,喉咙却像被堵住一般,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的话沉重且刺痛人心,她看得出大哥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挣扎与痛苦。她有很多话想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又担心自己随口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会像利刃般戳中他敏感的伤口。最终,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默默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大哥的肩膀。

大哥似乎看出二姐的窘迫,嘴角勉强扬起一丝苦笑:“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现在每天吃药,情况总算是勉强控制住了。”

两人又默默坐了一会儿,各自出着神,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沉默。大哥的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微信提示音打破这一刻的宁静。他低头看了一眼屏幕,是大嫂发来的信息,催促他们快些回去,新郎和新娘敬酒的环节就要开始。

大哥收起手机,和二姐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两人便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和灰尘,像是准备重新戴上一副微笑的面具,迈步朝宴会大厅走去。

不一会儿,三妹已经从那件洁白的拖地婚纱换成一袭酒红色的敬酒服。她踩着细高跟鞋款款而来,酒红色的礼服衬得她愈发明艳动人,深色的衣料与婚纱的纯白形成鲜明对比,一瞬间,她仿佛从清纯的新娘变成成熟的女人。三妹的笑容明媚而端庄,一边整理着耳边的发丝,一边准备迎接宾客的敬酒祝福。她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挽着新郎的手臂,逐一向他介绍在座的亲朋好友,眼中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之情。

二姐早有耳闻,这位新郎并不是三妹大学时的那个男朋友。两人相识还不到一年,因为双方家里催促得紧,才匆忙决定婚事。二姐虽然经常听人说起“闪婚”的潮流,也能理解长辈们的急切心情,但她心里却隐隐觉得这桩婚事未免过于仓促。一年时间看似不短,却不足以真正了解一个人的脾气秉性,尤其是结婚这样关乎一生幸福的重大决定。她之前在朋友圈里见过三妹前男友的照片,那男人虽然外貌算不上出众,但气质踏实,看起来老实可靠。如今这位三妹夫,长相倒是比前任帅气不少,眉眼间透着一股自信与精明。然而,二姐却始终觉得他的眼神有些滑腻,不禁暗自担心,这样的人能否真正担负起作为丈夫的责任。

这对小姐妹虽隔着大洋彼岸,相差十二个小时的时差,但她们依然经常通过微信聊天,分享各自的生活点滴。

几个月前,当二姐收到三妹要结婚的消息时,她刚踏进办公室,惊讶得差点脱口尖叫。她赶忙咽下一口咖啡,平复情绪,随后飞快地在微信上回复道:“怎么突然就要结婚了?我记得你和这个男朋友在一起时间不长吧?”

过了一会儿,三妹的消息回了过来:“是啊,时间确实不长。不过我们年纪也不小了,加上家里催促,就决定趁着十一假期结婚。正好你那时回来休假,还能喝我的喜酒呢!”末了,她还附上一个开心的表情包。

“才认识这么短时间,这人靠谱吗?”二姐发过去的消息后面,还跟了一个皱眉的小表情,隐隐透着她心里的担忧。

“他人挺不错的,虽然学历不高,但还算有赚钱的头脑。白天他在顺丰上班,闲暇时也没闲着,还做些副业,赚点额外收入。”

“学历这些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他对你怎么样!”二姐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打着字。

“他对我挺好的,啥事都依着我,还很会哄人。可比我之前那个木头脑袋的对象好多了。”三妹发来一串笑脸,仿佛在强调自己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可男人要是太会说话也不好,谁知道是真心话还是假话呢。”二姐皱眉,发了个不安的表情包过去。

“哎呀,二姐,你就放心吧!我已经带他见过爸妈了,他们也觉得他挺靠谱的。我知道你因为自己之前对象的事,对男人有点戒心,不过我也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结婚的。这可是我的终身大事啊。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到时候开开心心地来喝我的喜酒就行了!” 三妹洋洋洒洒地打来一大段话,字里行间全是掩饰不住的喜悦,透着即将成为人妻的幸福与期待。

“我这也是有点担心,不过你说靠谱就好。那就先恭喜你啦!我这边是白天,先不聊了,我得滚去上班了。回聊!”二姐发了个挥手的表情,言语中带着不舍。

“去吧去吧,我这边刚下班呢。最近真是忙死了,经常要加班。哎,还是羡慕你在国外,能准时下班!”三妹回了条消息,后面还附上了一个哭哭啼啼的表情包。

二姐放下手机,打开电脑,手指熟练地敲下登录密码,心却跟不上思绪。屏幕亮起,她没有立即动手处理工作,而是愣愣地盯着屏幕,像是被困在某种记忆的漩涡里。三妹刚才的几句话,犹如一根无形的线,轻轻一拉,便勾起她脑海中那些尘封已久的回忆。

三年前,二姐通过朋友介绍,认识她的前男友。起初,两人相处得还算融洽,有不少共同话题。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逐渐感到对方过于依赖别人,凡事没有自己的主见。比如,两人恋爱满两周年时,她提议一起去自驾游庆祝,他却迟迟拿不定主意,非得先征求父母的意见,最后才勉强同意安排这次旅行。而这种事并非个例,生活中大大小小的决策,他总是习惯性地询问父母的看法,这让二姐愈发觉得对方缺少独立性,不适合作为未来的长期伴侣。

自打出国后,二姐便养成独立自主的性格。无论是生活琐事,还是重大决定,都是她自己拿主意。远在大洋彼岸的父母虽偶尔也会提出建议,却从未过多干涉。对她而言,决定权始终掌握在自己手中,她已经习惯这种自由自在、不受束缚的生活方式。因此,面对前男友这种处处依赖家人的性格,她最终意识到,两人并不适合长久走下去。

于是,在今年年初,二姐决定提出分手。起初,前男友各种纠缠不休,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发了无数条消息试图挽回,甚至还几次打电话说自己会改,会变得更加独立。但这种承诺在二姐看来,反而加深了她对这段感情的失望。她态度坚决,既然决定分手,便没有回头的打算。然而,让她意外的是,不过一个月时间,前男友竟突然把她的所有社交账号和微信都拉黑,像是完全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一样。起初,她以为前男友终于想通了,两人可以各自开始新的生活。然而,后来她从朋友的口中得知,事实并非如此。原来,他在拉黑自己之前,已经找到新的女友,而且这段关系竟然是从去年年底就开始了,由他父母介绍,背着二姐悄悄发展起来。

二姐早就知道,前男友的父母对自己并无好感。他们一家早年移民加拿大,生活作风极为传统。当得知作为长子的前男友找了个留学生女朋友时,便对二姐充满各种提防,生怕她是为了借机获取永居身份。然而,事实上,二姐早已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枫叶卡,和前男友在一起不过是一开始觉得他是个靠谱的人。他的父母在得知二姐已经取得身份后,总算放下心中的戒备,但对她的态度依然冷淡。他们始终觉得,二姐不像其他女孩那样温顺持家,性格太过强势、独立,这与他们传统的家庭观念格格不入。

去年年中,二姐在多伦多买下一套公寓,总算是在异国他乡安家落户。然而,前男友的父母得知此事后,却显得格外不满。他们觉得,一个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没必要自己花钱买房置业。与其如此,还不如搬到他们家一起住,既方便照应,也省下房贷开销,腾出来的这笔钱还能贴补家用。二姐心里明白他们腌臜的盘算,但好在前男友明确表态支持她,坚定地站在她这一边。也正因如此,这件事才没有进一步恶化,她也得以在这段关系里,和他的父母勉强维持一份表面的和谐。

可谁能料到,他们竟然背着她做出这种龌龊的事,一家人还联手隐瞒她。二姐一向不信奉“盯紧男人”的那套理论,更不会去翻查前男友的手机和社交账号。在她看来,感情的基础是彼此信任,而不是监视与怀疑。正因为她一直保持着这种宽容和尊重,才让这一切的背叛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尽管她早已下定决心分手,但男朋友的欺骗,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刺痛了她的心。好在她天性乐观,虽然也曾失落伤感一个星期,但很快便振作起来,摆脱了分手的阴霾,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似乎将所有情绪都转化为事业上的动力。

六月份的时候,二姐成功入职一家世界知名科技公司,担任高级招聘专员,负责加拿大和美国的科技岗位招聘。新职位的薪资比她上一份工作高出整整五成,事业上的成功弥补了感情上的缺憾。她本就不认为谈恋爱是生活的必需品,所以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反而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自己热爱的工作中。

北美的科技市场竞争激烈,各大公司争相抢夺优秀人才。二姐凭借丰富的招聘经验和出色的工作能力,为公司招揽到不少顶尖人才,几次关键岗位的成功招聘,更是为公司带来显著收益。上司对她的表现极为满意,不仅认可她的专业能力,还对她在短时间内迅速适应新环境并取得的成绩赞赏有加。

二姐正陷在种种往事的回忆中,思绪还未理清,便被三妹那清脆的声音拉回现实。“这是我二叔、二婶,还有二姐!”三妹笑盈盈地介绍着,语气轻快而明朗。话音刚落,她和新郎便举起酒杯,带着礼貌而温和的微笑,向二姐一家三口恭敬地敬酒。

二姐端起酒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看着三妹和三妹夫亲密无间、甜蜜依偎的样子,心里不禁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情绪——既羡慕,又夹杂着几分淡淡的嫉妒。她曾经坚信,自己可以一辈子享受独身生活,自由自在、不受束缚。然而,此刻看着三妹挽着新郎的手臂,踏入婚姻的殿堂,二姐心头竟泛起一丝微妙的波动。那是一种久违的憧憬——对婚姻、对家的渴望,隐隐冒出,连她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也许,这就是人的天性吧。作为群居动物,无论多么享受独处与自由,终究还是渴望在漫长的人生中,找个可以相互扶持、共同走下去的人。自从分手后,也有不少朋友试图给二姐介绍对象,但自从经历过那段不尽人意的感情,她似乎对所有男人都生出本能的提防。每当面对新的相亲对象,她总是不自觉地揣测对方的动机,很难再放下心防,真正走入一段新的感情。

婚宴还在继续,大厅内人声鼎沸,宾客们无不向这对新人献上祝福,祝愿他们百年好合、幸福美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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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石无聊瞎写。 辽宁沈阳人,现居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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