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分享十二《绝叫》《圣母》
《绝叫》
【日】叶真中显 著,林佩瑾 译,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
游离之鱼与绝叫之声
合上《绝叫》,仿佛从一场粘稠的沉潜中浮出水面,肺里仍残留着那个由泡沫幻灭、性别困境与人性挣扎混合成的世界的窒息感。叶真中显描绘的,远不止一桩罪案,而是一只巨大无形的“金鱼缸”,众生皆在其中,依照既定的、令人窒息的法则浮游。
“金鱼”是全书的灵魂密钥。它幽灵般出现在阳子的虚空里,摇摆不定。这既是弟弟亡魂的投射,更是她自身生存的隐喻——一种被剥离了真实水域,却被无形之力攥住的徒劳挣扎。她曾渴望从家乡的小缸游向东京的广阔海域,最终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从一个鱼缸,跳入另一个更精致的囚笼:从被漠视的“家庭鱼缸”,到婚姻与消费主义构筑的“社会标准鱼缸”,再到弱肉强食的犯罪“黑暗鱼缸”。每一次看似主动的游动,实则是被时代涡流与人性弱点推动的随波逐流。那只幻觉中的金鱼,是她无法摆脱的宿命感,也是良知在沉沦前最后的无声“绝叫”。
与阳子这条“金鱼”形成镜像的,是书中那些“囤积者”。他们以扭曲的方式,通过掌控他者来确认自身存在,填补内心空洞。阳子何尝不是另一种“囤积者”?她囤积业绩换取认同,囤积男人的依赖感受被需要,最终竟囤积他人的身份与生命,以构筑一个苟延的“新我”。从被定义的“商品”(女儿、妻子、职员),到异化为实施定义的“主体”(罪犯、操纵者),她的堕落轨迹残忍揭示,当个体在正常联结中无处容身,便可能滑向极端的异化。阳子那套“万物无意义”的虚无哲学,不过是她在彻底沉沦前,用于麻痹残存痛感的精神麻醉。
然而,小说的结构本身暗含挣脱。多线叙事如数条挣扎的轨迹,最终在真相处汇聚、碰撞、改写。结尾处身份与叙事的双重置换,成就了石破天惊的逆转。当“你”变成“我”,当“铃木阳子”与“橘堇”在血与计谋中完成偷换,叙事视角的诡谲转变,完成了一次文学意义上的“夺舍”。阳子以他者之名“重生”,这是对那个吞噬她的世界最绝望的反叛。她杀死的,不仅是具象的母亲与同谋,更是那个一直被扼住喉咙的、作为“受害者”的旧我。这声“绝叫”,终于从被动哀鸣,变成了主动撕裂黑暗的、混杂着罪恶与生机的咆哮。
女刑警绫乃在月光下的共情,是暗黑史诗中一抹珍贵的人性微光。她理解了绝叫背后的全部重量——一个普通女性,如何被一连串社会性的齿轮缓缓碾轧,直至变形,最终选择以恶实现自由。这份理解超越了善恶评判,指向更深诘问:我们的社会,在制造怎样的“鱼缸”?
尾声里,新生后的“阳子”意图打造一个“避风港”。这希望渺茫如风中之烛,却依然亮着。它提示我们,个体的悲剧从来不只是个人的弱点,更是系统幽暗面的投射。真正的救赎,或许始于倾听并正视那些被压抑的、来自深渊的绝叫,并尝试去打破那有形与无形的“缸壁”。唯其如此,游离的鱼儿,或能找到属于生命的、真实的水域。
《圣母》
【日】秋吉理香子 著,郑晓蕾 译,新星出版社
以”母爱“之名的罪恶
《圣母》是一部令人脊背发凉的“温柔”故事。秋吉理香子以“叙诡女王”的精密笔触,铺陈出一张看似平静的家庭生活画布,却在最后以颠覆性的真相,将其撕扯得粉碎。
故事的核心是一场令人发指的连环儿童凶杀案。然而,作者的笔力并不在于渲染血腥与恐惧,而在于潜入两位母亲——保奈美与真琴——幽深扭曲的内心世界。保奈美,一位历经艰辛才得女的母亲,将对女儿薰的保护欲诠释为一种绝对的神性。在她眼中,母爱是无条件的、吞噬一切的守护,为此,逾越法律与道德的界限,也不过是为母则刚的注脚。而当她为女儿真琴的罪行善后、冷静地嫁祸他人时,那份沉稳与神圣感,令人毛骨悚然。
真琴,作为另一条叙事主线,起初以其冷静、甚至男性化的特质误导读者。她收集化学知识处理血迹,展现超常的反侦察能力。随着真相揭开——十四岁时被成年男性秀树侵犯并生下薰——其扭曲的根源才得以呈现。她的暴力与守护,既是受害者绝望的反扑,也是以“母性”与“保护欲”之名扭曲的悲剧延续。
小说的最大震撼,在于结尾的叙事性诡计。保奈美与真琴,并非社会意义上的“母女”,她们是外祖母与亲生母亲。保奈美将对所有未能出生的孩子的爱与未能保护女儿的悔恨,投射在这个本应是外孙女的薰身上,完成了极致的身份置换与守护闭环。她既是过往的受害者,也是当下的加害者,更是守护“家”这个神圣堡垒的终极执行者。
《圣母》尖锐地叩问:当“母爱”被奉上神坛,被定义为一种无条件的、排他的、可以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绝对情感时,它是否会异化成一种危险的暴力?保奈美与真琴,都曾是父权结构与男性暴力的牺牲品,但她们最终以“守护”为名,复制并实施了更隐秘、更令人绝望的罪。这本小说如同一面冰冷的透镜,照见了在“神圣”名义下,个体如何被痛苦吞噬,爱又如何异化为毁灭性的牢笼。故事在薰被两位“母亲”共同拥入怀中、走向未知访客的开放场景中结束,留下无尽的寒意与深思。
两书对比
《绝叫》与《圣母》虽同为社会派推理,却如冷热两刃,划开了人性与社会的不同切面。《绝叫》是时代的哀歌,以沉郁恢弘的笔触,将个人沉浮织入日本社会四十年的变迁图景中。它像一条漫漫长河,带着宿命般的悲悯,展现了外部世界如何将一个普通灵魂一步步挤压、异化,直至发出决绝的嘶吼。其魅力在于命运感,在于对结构之恶的冰冷凝视。
而《圣母》则是一柄刺向伦理核心的冰锥。它在家庭这一看似最安全的密闭空间内,以精巧到近乎冷酷的叙事诡计,将“母爱”这一神圣情感置于烈火上炙烤。小说的张力不在于社会洪流,而在于人性密室中爱与罪那模糊而狰狞的交界线。它带来的战栗,源自于对绝对保护欲如何蜕变为绝对暴力的精细解剖。
《绝叫》与《圣母》的深层魅力,正在于它们精准触动了读者心中那条隐秘的道德边界。当主人公被社会结构、家庭创伤等无形之力逼入绝境,其罪行便不再是简单的恶,而成为了一种绝望的生存抗争。读者为之“暗爽”,实则是代入了那种夺回主体性的生命力,并在潜意识中对无力现实完成了一次危险又深刻的代偿性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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