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文明-通往灭绝之路(四)

曾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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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场经济的问题,不在于它‘失效’,而在于它‘过度高效’。”

第四章|市场的异化逻辑与结构性不可持续性

“市场经济的问题,不在于它‘失效’,而在于它‘过度高效’。”

本章指出:尽管市场经济曾被视为现代文明最伟大的制度成果之一,但当其运行于资源有限、生态受限的现实世界中时,其原初逻辑开始显露出结构性张力。这种张力并非来自系统崩坏,而恰恰是其成功所释放出的惯性力量。

市场体制确实曾是一场制度上的解放。它打破了封建身份的桎梏,释放个体潜能,推动资源配置的效率革命,也一度成为反专制、促繁荣的象征。正如哈耶克所言,市场是一种“自发秩序”——不是被设计出来的工具,而是无数个体选择汇聚而成的分布式协调结构。

然而,哈耶克所处的年代尚未充分意识到地球系统的脆弱性。他所捍卫的市场自由,建立在一个历史性前提之上:增长是可持续的,资源是可替代的,交换是无边界的。而这个前提,在生态危机日益加剧的今天,已然动摇。

一、制度逻辑的异化趋势

市场崇尚效率,但效率并不判断目标,只衡量手段。当效率成为唯一评价标准,其它人类价值——意义、尊严、节制、生态——便在制度内被不断边缘化。

个体也被简化为“功能性角色”:员工、用户、消费者、节点。他们的价值,不再来自存在本身,而是基于产出能力与可替代性而被计算。生活被从“意义的追寻”异化为“绩效的展演”。

人们陷入一种非意愿的系统内卷:不是出于贪欲,而是因制度将“生存”转化为“效率表现”,将“减速”贴上“失败”的标签。

二、增长逻辑与人的系统耗损

市场制度以“增长”作为自身的前提与终点。消费不再是满足需求的工具,而成为维持系统运行的目标。增长本身,不再为达成目的服务,而演变为逻辑本体。

这种逻辑在社会文化层面生成了“制度化欲望”:住房面积不断扩张、商品种类日益繁多、技术性能持续跃升——然而,伴随而来的却是焦虑、孤独与心理耗竭的同步增长。这种反差并非偶发性心理困扰,而是一种结构性后果:当幸福被简化为消费能力,存在本身也被压缩为购买力和影响力。

市场原本是一种配置机制,但当它成为一种主导叙事,它便重塑了人类对时间、生活、价值与未来的理解。速度、效率与竞争被封为新的道德,而“停下来”则被视作失能或堕落。

三、技术加速的结构悖论

技术被视为市场的救赎通道。然而,事实却是:每一次技术跃迁几乎都伴随资源耗竭的再激化。新能源车依赖锂矿与稀土开采,碳捕捉技术消耗巨量能源,人工智能的发展使数据中心的能耗飙升。

悖论随之浮现:交通工具越多,空气越浑浊;通讯技术越先进,真实相见越稀罕;社交平台越密集,孤独感却愈发普遍。技术未必摧毁关系,却改变了它的结构、尺度与伦理时间,使情感交换日益退化为“点赞”“转发”“既读不回”。

更深层的问题在于:技术的加速,正在成为系统性加速的燃料。而市场结构不容技术减速。只有能带来利润的“增长型技术”会被大规模采纳;而那些倡导限制与节制的“终结型技术”,往往被排斥或边缘化。技术因此不再是解法,而是将崩溃推迟的手段。

技术的宗教性:“我们以为走出了宗教,其实只是换了神。”技术没有颂歌,但它拥有信徒。它不许质疑,不设边界,不负责任。它的语言是更新,它的伦理是效率,它的信仰是永远可以修复。我们膜拜它,不是因为它善良,而是因为它从不说“不”。它许诺永生、控制自然、智能替代意志。它从未完成这些承诺,但我们从未停止相信。只要技术还在推进,就不需要面对极限。它有自己的教义:不要节制,节制是退步;不要悔罪,悔罪是落伍;不要停止,停止就是失败。它拒绝终点。也拒绝定义“够了”。

四、制度僵化与改革的悖论

制度之所以难以修正,不是因为人们缺乏善意,而是因为系统不容改变。企业若主动减产,资本将其替换;员工拒绝加班,恐将失业;政府若限制消费,即被标签为“反市场”“反自由”。

在这样的结构中,任何非利润导向的伦理行为,都无法成为主流制度的一部分。节制、公益、生态,只能作为“例外”存在——一旦试图规模化,便被视为对系统稳定的威胁。

甚至连改革者也被迫套用市场语言。他们无法说“我们已经够了”,只能说“我们换一种方式赚更多”。这不是伪装,而是一种制度性生存本能。

五、边界失语的制度困境

市场逻辑本身,缺乏“终点语言”。它无法定义“够了”,无法承认“节制”。在它的语境中,“限制”意味着退步,“终止”意味着失败,“节制”即“反自由”。

因此,任何对生态边界、伦理边界的尝试,都将被制度标签化为“反市场”“反进步”“反文明”。这正是最深层的困境:一个无法设限的系统,注定无法应对一个有极限的世界。

我们必须承认:市场本身并未崩塌,它仍是资源配置最有效的工具之一。但它所依赖的扩张冲动、效率崇拜与制度性欲望,正在悄然转化为系统性风险。

问题不在于市场“无能”,而在于它“无止境”。

它的效率成了它的困局,它的成功筑成了它的极限。

它没有失败,只是悄无声息地将人类文明引向了终点线。

因此,真正的问题不是“是否保留市场经济”,而是——我们是否有勇气,为市场设下一道伦理边界与悔罪机制?

当市场无法自限,人类就必须主动承担“终点意识”。这不是制度替代,而是文明自我修复的可能路径。不是为了否定市场,而是为了挽救它曾带来的真实成果。

如果市场是理性时代最辉煌的制度成果之一,那么悔罪机制,便是理性面对极限时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道尊严。

唯有如此,我们才能不再追问:“还能增长多少?”
而是开始反思:“我们,还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类社会?”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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