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螂捕蟬》:槍尖上的漫漫等待與救贖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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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景到底的《螳螂捕蟬》,以實時的等待,讓台下觀眾與台上兩名殺手一起經歷了90分鐘的倒數與迫切。目標人物出現之前,由黃秋生與陳淑儀飾演的殺手「生抽」與「老抽」,在踏進時鐘酒店的剎那,「大限將至」的末世感便揮之不去。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浮海

一間房間,兩個殺手──神戲劇場的《螳螂捕蟬》既終,五彩氣球灑落,一種事不關己的喜慶氛圍,竟讓過去的九十多分鐘等待,一下子淪為虛幻,彷彿是催眠的耳語:一切從沒發生……

一景到底的《螳螂捕蟬》,以實時的等待,讓台下觀眾與台上兩名殺手一起經歷了90分鐘的倒數與迫切。目標人物出現之前,由黃秋生與陳淑儀飾演的殺手「生抽」與「老抽」,在踏進時鐘酒店的剎那,「大限將至」的末世感便揮之不去。

末世前的虛無,在潘惠森的原創劇本裡早已潛伏。《螳螂捕蟬》作為潘惠森「昆蟲系列」中的第四部,時間落於2000年。縱觀整個「昆蟲系列」,其實圍繞著一個時間重心,那就是1997。在這五部作品中,悲劇躲進喜劇的幌子背後,「後九七」的時代巨輪向前運轉,看似與時勢格格不入的小人物,聲音微弱而堅韌,卻始終在掙扎,努力活出自身的故事。

此刻,25年過去,四分之一的世紀,《螳螂捕蟬》再次出現,香港卻人事已非。神戲劇場的《螳螂捕蟬》在劇情上大致忠於原著,甚少更動對白,卻又彷彿帶來了不同的探討。

兩名殺手如今在等待的,又是甚麼?

一、等待

時鐘酒店,250元一晚。

一個暫借的空間裡,處處瀰漫著等待果陀般的虛無。兩名殺手埋伏期間,對於目標人物的認知,就只有組織的幾通電話,與「job description」上的粗淺介紹。他們所能做的,只是等。

原劇裡的殺手名為「南越」與「北越」,政治意味較重,令人聯想到後九七香港裡新舊世代、或南北文化的碰撞與矛盾,尤其是那一句:「我哋有緣相聚,共侍一主,呢啲係命運使然。」殺手的代號如今演變成「生抽」與「老抽」,一下子地道和喱民了不少,然而依舊是各自表述,無法溝通;依舊是無處不在的衝突──英文與粗口、邏輯與經驗、自信與自卑。生抽與老抽的揶揄與猜忌,在25年後仍能引人發笑,正是因為意識形態與道德標準的衝突,仍在社會中無處不在。

一如果陀是誰,對不同人來說有不同定義。在《螳螂捕蟬》中沒曾露面的目標人物或隱藏他者(包括組織),也帶來了想像的空間。天黑、天光、月亮、紅白藍膠袋、金髮女人、花,驟似毫無意義的線索,其實是一連串的意象,讓我們透過想像,接近自身在等待的東西。

等待之下,一邊是興致勃勃的生抽,聽到電話聆聲馬上接聽,對社會問題振振有詞;另一邊是工作多年的老抽,最初還準時接聽組織的電話,到後來乾脆拒接,開始厭倦、乃至質疑等待的意義。儘管在等待的是同一名目標人物,但生抽與老抽心底裡等待的東西,分明不同。他們一個等的是未來與理想,另一個等的是對過去的救贖。

結尾一場事不關己的慶祝,更是印證了一場等待的無意義性。用了90分鐘的時間猜疑,甚至越過生死、道德的界線,最終卻發現他們在等的人,其實只是空無。門外的陌生個體,成了一種內在的映射──生抽和老抽在等待的,不過是內在的某道陰影。

二、出口

《螳螂捕蟬》在封閉的空間裡,實時度過100分鐘。空間不只是外在場景,也是心理狀態的投射。如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筆下空間的意義:非我的空間與我相互交織。

開首,燈光以光暗的鮮明對比,凸顯了場景的輪廓。它逐一照亮場景中的不同部分:位處中央的門、分置在旁的窗與床、廁所──這些空間元素,不僅是場景裡的「其中一個」構成,而各自代表著一個空間的獨立存有。

場景之中,雖然有門,但外頭的走廊是漆黑的、令人多疑的。生抽聽見威脅,循聲而去,卻沒有看到擱在門前的一束花。他們只能聽,聽那徘徊的、使人顫慄的腳步聲;同樣的,儘管有窗,然而窗的存在,不是讓人遠眺世界的闊大,而是面向殯儀館──死亡如影隨形,末世感與大限將至的恐懼,如那焚燒的香煙,裊裊傳進屋內,一再讓殺手們記起生命的脆弱與短暫。

至於廁所,它連接至窗外的樓梯,乍看有逃離的可能,但窗本身同時具有兩面性:它通向一個更廣闊的世界,但同時以一道障礙的姿態存在,提醒我們與真實世界有所隔絕。廁所本應是私密的地方,但在劇中卻可被他者任意偷窺、侵入,送早餐之餘「仲要屙篤尿先走」。在這個封閉的屋子裡,不斷倒數的時間令人窒息,卻從來沒有可供逃離的出口,就連私密的地方,也能任意被他人僭越、劃上地盤。

《螳螂捕蟬》的劇名背後,隱藏的一句是「黃雀在後」──殺手既在等人,但何嘗不是也在被等待、被觀察、被侵蝕。由目標人物、組織,到隱於劇中的外在世界,這個封閉的場景不過是生於此世的心理投射,活在其中的個體困在屋子裡,等待,而沒所謂自由。

三、不能承受之輕

隨時間推演而被揭開的,是那通往地底的洞。隱伏在地毯底下的門被打開,如潘多拉的盒子,隨之而來的是老抽被壓抑的過去。

洞門既是劇情上的過渡,同時也是潛意識的心理空間。門被打開前,生抽對於社會的觀察,原是理性而振振有詞,卻隨著老抽深入門下,而令前者逐漸演成外表33歲、智商只有3歲的老抽弟弟。壓抑的記憶甫現,使一切理性與虛築的希望一下子瓦解。這種精神狀態的過渡,充分體現了黃秋生游刃有餘的演技。

生抽演變成老抽弟弟之際,令人思考兩個角色的同一性:生抽理性的背後,是否不過是孩童似的畏懼?老抽是否從經驗粗淺的生抽身上,看出了弟弟的影子?又或是,其實老抽弟弟和生抽都只是同一意象的兩面──在一個「人類已經變成渣滓」的時代,人與世界同樣腐爛,金玉其外,誰曾關注精神的痙攣與內在的凋零?

25年後的《螳螂捕蟬》,聚焦微小個體的生存探討。老抽照顧智商低下的弟弟多年,作為照顧者的辛酸,在老抽的剖白中更是不言而喻。槍與殯儀館是線索,由首幕起已然貫穿,死亡僅一線之隔,殺手看似能掌控他人的死亡,其實自身也逃不開命運的戲弄。

看不見的黃雀。上帝般的存在。無形,卻到處暗伏。

老抽與生果檔老闆的對話裡,由能醫百病、「cancer都能醫好」的橙,說到生命的無力感。起於日常小事,終於生存境況,是整套《螳螂捕蟬》的定調(如爭奪薯餅也能上升至懷疑人生)。

在古希臘時代,悲劇屬於神明,喜劇屬於凡夫俗子。作為喜劇的《螳螂捕蟬》,記錄昆蟲般的小人物,在生活的狹縫之中苟活,但他們到底是堅韌不屈的,如老抽堅決犧牲自我,如生抽不願獨自逃去。

隨一包橙而四散,或隨氣球緩緩落下,《螳螂捕蟬》以一種「輕」、一種痛快的幽默,訴說出了生命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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