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為之治 | # 紀錄日誌_02 | 垃圾與寶藏

怒吼過後，回應 Caleb 的只有空蕩圖書館裡死一般的寂靜。

這裡甚至連回音都不給他，那種絕對的安靜彷彿在嘲笑他的失態。

緊接著，是電源被切斷的「啪」一聲輕響。

頭頂的照明瞬間熄滅，那台運行着 Omni v11.4 的老舊裝置的散熱風扇也像垂死的老人般發出最後一聲喘息，然後歸於沉寂。黑暗瞬間籠罩了一切，只剩下地板上兩排幽綠色的緊急逃生指示燈，像飛機跑道一樣延伸向出口。

「各位市民請注意，」那把毫無感情的柔和女聲廣播在空蕩蕩的館內迴盪，「本館即將進入『太上』市政工程預備程序。閉館時間已提前。請仍滯留在館內的市民，跟隨地面指示燈離開。重複，請立即離開。」

Caleb 摘下頭盔，有些恍惚地看了一眼終端機上的時間。下午 4:45。離公告的午夜拆除還有大半天，但顯然，「太上」不想冒任何延誤工期的風險。清場已經開始了。

他是這裡唯一的活人。

他嘆了口氣，在微光中摸索著收拾好東西。手指觸碰到了桌面上那本略顯粗糙的硬皮書——《艾克洛謀殺案》。

按照規定，圖書館的書籍是不能帶出的。但現在，這裡的每一本書都已經被系統標記為「待處理廢棄物」。如果不帶走，明天它就會變成無機質的建築填充料。

Caleb 猶豫了一秒，然後迅速將那本厚重的實體書塞進了大衣內側的口袋裡。沈甸甸的重量壓在胸口，卻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踏實。這是他從這場龐大的拆除工程中，唯一能搶救下來的真實。

他沿著幽綠色的光帶，走出了大門。

站在街道上，他回頭望去。

原本覆蓋在圖書館外牆的橙色倒數全息圖變成了深紅色，一行柔和但堅決的字樣浮現：

【區域封閉：靜音拆除工程準備中】

幾十架漆黑的微型無人機像夜色中的蝙蝠，悄無聲息地滑入暮色，懸停在建築物的各個節點上。它們射出幽藍色的掃描光束，正在對這座百年建築進行最後的結構測繪與非入侵性預工序。

與此同時，街道上的公共廣播輕聲提醒著：「測繪作業開始，請所有滯留的來客離開作業半徑。」

那座承載著歷史的建築並沒有瞬間消失，它只是被貼上了死亡標籤，正等待著被一塊磚、一塊瓦地優雅分解。這種慢條斯理的處決，比瞬間的毀滅更透著一股優雅的殘忍。

Caleb 拉緊了防風領口，感受著懷裡那本書棱角分明的觸感，轉身融入了通勤的人流，回到了他那個位於第 74 區的狹窄公寓。

一進門，他透過窗戶看了遠處那座建築最後一眼，然後拉上了遮光簾。

「太上」的工程效率一如既往地精確。明天早上，那裡也許還不會夷為平地，但屬於人類的痕跡將被徹底抹去，只留下為全息貓咪準備的乾淨畫布。

Caleb 坐在床邊，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他將那本《艾克洛謀殺案》拿出來，珍重地放在床頭櫃上。

圖書館沒了，但日子總要過。

對於他來說，閱讀那些枯燥的原始數據已經成了像呼吸一樣的生理需求。那份關於深海礦場的報告還卡在 99%，這種「未完成」的焦慮感讓他坐立難安。

「得找個替代的地方。」

他腦海中快速過了一遍城市地圖。他記得第 4 區的老年活動中心好像還保留著幾台公共舊式終端機……不，那裡的機器舊到那種程度，硬體配置太低，根本安裝不了 Omni 這種對算力有一定要求的軟體。

還是明天到第 12 區的廢棄物回收站碰碰運氣？

他想，圖書館被拆除後的電子裝置，按照流程應該會送到那邊處理。如果運氣好，說不定能攔截到還沒被分解的終端機。但問題是，依照「太上」的資料安全規定，這些設備在回收前，硬碟裡的作業系統和軟體會不會已經被強制格式化刪除了？

不管怎樣，總得試試。

Caleb 重新戴上個人的 VR 頭盔，準備去查詢一下這些設施的開放情況以及廢棄物流向。

「啟動。」

系統介面在視網膜上展開。然而，Caleb 還沒來得及打開地圖應用，一團刺眼的金光就粗暴地炸開，瞬間佔據了他的整個視野。

轟！

【系統提示：物品領取成功！】

【恭喜獲得：傳說級外觀件——「恆星之淚」】

這是一個能讓佩戴者在虛擬世界中自帶恆星光輝的頂級皮膚！使用全新粒子渲染運算技術！並且是全球首個「太上」特別批出正式 VR 飛行許可的部件，裝備了你就是首個在 VR 天空中，受萬民仰望豔羨的超新星！

恭賀的金色的粒子特效在他的視野裡轉個不停，擋住了後面的桌面，也擋住了他想去尋找回收站資訊的路。

Caleb 揮手關掉它，但隨即又彈出一個動態金邊道具視窗。

【物品特效：移動時產生恆星坍縮的光尾（可自定義）。】

【權限：「太上」特批飛行許可（無視禁飛區）。】

這個傳說級物品的「榮耀展示」視窗流程似乎格外熱情，認定了獲得者必然此刻會浸淫在喜悅中，每一刻都想了解這個寶物的一切一切。

「真礙眼。」

這是 Caleb 的唯一感想。

看著這個毀了他最後閱讀時光的罪魁禍首，Caleb 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把它弄走。眼不見為淨。

他笨拙地在操作介面上摸索著。對於大多數現代人來說，「綜合交易平台」就像自家的後花園一樣熟悉，但對 Caleb 來說，這裡簡直是一座迷宮。

光是那個繁瑣的註冊流程就讓他皺起了眉頭。

【檢測到您是首次登入交易所。請綁定您的生物識別信息……請閱讀並同意《虛擬資產流通協議》……請問您是否需要開啟『智能定價助手』？】

「不需要，不需要，跳過。」

Caleb 煩躁地揮動手指，拒絕了一堆花花綠綠的新手引導彈窗。他只想趕緊把這個礙眼的金球扔出去，換點實在的東西。

好不容易進入了掛單介面，他手指一劃，直接將「恆星之淚」拖了進去。

然而，當介面跳轉到定價頁面時，原本準備隨手填個「一口價」甩賣的手指停在了半空。

市場瘋了。

求購區的價格板像壞掉的心電圖一樣瘋狂跳動。

「求購恆星之淚！出價 500 萬信用點！」

「樓上滾開，我出 800 萬！外加第 7 區的一套實體公寓使用權！」

「我是『銀河』公會的會長，賣給我，你就是我們的榮譽副會長！」

數字還在飆升。Caleb 看著那些天文數字，忍不住發出一聲荒謬的苦笑。

這就是這個世界的邏輯：圖書館是免費的，所以它一文不值，必須被拆除；而這個除了發光和讓你在虛擬世界飛來飛去之外毫無用處的數據包，卻能換來幾輩子都花不完的財富。

因為圖書館是「舊物」，而恆星之淚是「全服唯一」。在這個所有物質需求都被「太上」按需分配、所有慾望都能被算法滿足的世界裡， 匱乏 成了唯一的硬通貨。

作為一個理性的數據整理員，Caleb 看著那近乎垂直的漲幅曲線，職業本能讓他停下了動作。

這不是貪婪，而是對數據規律的本能尊重。現在市場情緒正處於「非理性繁榮」的爬升期，供需曲線尚未飽和。作為一個絕對理性的人，他無法容忍自己在統計學上的「非最優點」離場——哪怕他根本不覺得這筆錢「真實」。

「先留著吧，看看這場鬧劇能瘋狂到什麼程度。」

他關掉拍賣頁面，心裡惦記著原本要查的回收站資料。

「退出……退出鍵在哪裡？」

他有些惱火地在滿屏閃爍的霓虹廣告和推薦商品中尋找那個小小的「返回」箭頭。這個介面設計得太過花哨，似乎生怕用戶找不到花錢的地方，卻故意把離開的路藏得很深。

就在他漫無目的地在「近期相關上架」的滾動列表中滑動手指，試圖把那個該死的菜單欄拉出來時，眼角餘光卻瞥見了一個灰撲撲的、毫不起眼，卻十分熟悉又有微妙差異的圖標。

在那些閃爍著霓虹光效、動輒售價幾萬信用點的熱門虛擬皮膚中間，它就像一個誤入名流派對的流浪漢。

Caleb 的手指僵住了。

他眨了眨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

【商品：Omni 圖表分析軟體 v12.0 (專業版序號) x98】

【賣家：GorgeousIntern_9537】

【價格：350 信用點】

這個價格低得令人髮指。要知道，當年這套軟體發售時的定價是 4000 點，而且在應用商店上從未降價。即便是現在早已停止更新，但這對數據考古者依然是絕版的神器。

Caleb 點開了賣家詳情。

賣家的網名 GorgeousIntern_9537 頂著一個華麗的動態頭像，狀態欄裡閃爍著一句霓虹色的簽名： Trade everything for skins 💕 （為外觀件交易一切）。

看文字顯然是個渴望在虛擬世界獲得關注的年輕女孩，卻抱著一堆她眼中的「工業廢料」在哭泣。

訂單描述裡充滿了快溢出屏幕的怨氣：

「氣死我了！！😡😡😡 辛辛苦苦做義工攢了幾個月的彩票去參加公務抽獎，還特地用信用點買了黃牛票，結果有98張票都給我這個？？？這是什麼上古時代的垃圾軟體啊！我要的是恆星之淚啊！！😭😭😭 誰要這破爛誰拿走，給錢就賣！我要湊錢去買『霓虹之翼』的碎片了，求秒殺！！🙏💸」

Caleb 愣了一下。

隨即打開公務抽獎網頁，看了一下從未關心的抽獎獎品清單。

果然，在長長的獲獎名單末尾，那片代表著「謝謝參與」的安慰獎區域裡，其中一部分就是密密麻麻地列著 50,000 份 「Omni v12 軟體序號（庫存清倉）」 ，恐怕裡面其中98行大概就寫着這位倒霉蛋實習生的ID吧。

一陣難以言喻的喜悅湧上 Caleb 的心頭，他幾乎要笑出聲來。

「太上……你還真是算無遺策啊。」

他想，太上一定是計算到了圖書館拆除會對像他這樣的小眾用戶造成不便，所以才在公務抽獎裡特意安排了這批「庫存清倉」。

對於那個實習生來說，這是垃圾；但對於失去了閱讀終端的 Caleb 來說，這簡直是雪中送炭。

「這就是效率。」Caleb 在心裡感嘆著，充滿了對系統的感激，「它關上了一扇門，卻立刻為你開了一扇窗。而且這扇窗比原本的門還要好用。」

他覺得這肯定是太上的某種資源優化配置。把這些商業價值極低、但功能強大的庫存軟體作為安慰獎發放，既解決了庫存，又安撫了沒中大獎的公務員，還順便照顧了他這樣的閱讀需求。

Caleb 甚至開始懷疑，也許這是太上對他這種長期在圖書館閱讀的守法公民的一種隱性獎勵？畢竟在這個大數據時代，沒什麼是秘密。

「雖然序號我只需要一個，但既然只要 350 點，那我就不客氣了。」

他沒有任何猶豫，點擊了「購買」。

系統提示：【交易完成。】

對話框立刻彈了出來。

GorgeousIntern_9537: 「天啊！大恩人！！😭😭 我還以為這垃圾這輩子都賣不出去了！謝謝謝謝！這下我的『霓虹之翼』預購訂金終於湊齊了！你是天使！😇💖✨」

Caleb 看著那些閃爍的愛心和星星符號，手指在鍵盤上懸停了片刻。

他想告訴她，這軟體其實很有價值；但他轉念一想，價值本身就是主觀的。對她來說，「霓虹之翼」帶來的快樂是真實的，正如 Omni v12 對現在的他而言是如魚歸海的快樂的一樣。

他們只是生活在兩個平行宇宙裡，偶爾發生了一次微不足道的碰撞。

D**C**_** (匿名): 「交易愉快。」

他知道自己的ID已全服皆知，因此把匿名的選項打了勾，免得節外生枝。

回覆完成的他關閉了對話框。

屏幕那頭的「實習生」正拿著那筆微薄得可憐的信用點，興奮地奔向另一個虛擬的幻夢。她覺得自己賺了，因為她用「廢物」換來了「夢想」。

Caleb 看著下載列中正在安裝的 Omni v12 ，那灰色的進度條在他眼裡比任何黃金都要耀眼。他也覺得自己賺了，因為他用「零錢」換來了「汪洋」。

這是一場完美的雙贏。

Caleb 滿意地想，在這個被「太上」精密計算的溫室裡，沒有人是輸家。每一個公民，無論品味多麼獨特，都能在系統的安排下找到屬於自己的小確幸。

「叮。」

【Omni v12 安裝完成。是否現在開啟？】

Caleb 深吸了一口氣，這一次，不再有煩人的彈窗，不再有卡頓的風扇聲。

他懷著對美好生活的憧憬，懷著對仁慈系統的感激，輕輕按下了那個灰色的按鈕。

「啟動。」

世界在他眼前坍塌重組，這一次，不再是為了世俗的娛樂，而是為了他這種怪人獨有的、在數據汪洋游弋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