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運產業:當「運」被工業化,日本如何把不確定變成商品
廣告的訊號學
在大阪的一扇地鐵車門上貼著黃底巨字:「你的運會愈來愈好。」旁邊是兩本紅與黃的書封、醒目的百萬銷量數字、以及一張權威感十足的人像。這並不是單純的出版宣傳,而是一個精密設計的心理工程。色彩搭配、銷量標語、作者肖像與購買通路的便利性,構成了一個完整的說服系統。通勤環境本就壓抑與疲憊,而這些元素剛好在最脆弱的時刻提供了一種即時的希望感,讓人覺得只要伸手購買,便能開始改變運勢。
「運」作為文化資源
「運」在日本並非陌生概念。神社御守、御籤、七福神等民俗元素,長久以來承載著祈求庇佑的社會心理。而現代開運書籍的關鍵,在於將外在的祈福轉換成內在可訓練的行為。從祈禱與捐獻,轉向早睡早起、保持整潔、心懷感恩與積極行善。這些日常習慣一旦被賦予「提升強運」的意義,就由原本的生活規律轉化為心理療法。讀者因此相信,運氣不再是天注定,而是一種可以習得的技能。
心理機制:控制感的需求
心理學角度來看,這種敘事滿足了對控制感的需求。在不可測的世界中,人最需要的是可操作的行為模板。即便因果關係被過度簡化,「強運法則」依然能降低焦慮。失敗可以歸因於「運不夠強」,暫時避免直視結構性不公;偶爾的成功則被解釋為法則生效,進一步強化信念。這種回饋循環,讓人更願意不斷購買相關書籍、參加講座,甚至追隨作者的宗教組織。
經濟土壤:停滯年代的「希望市場」
這樣的需求並非憑空出現,而是植根於停滯已久的經濟土壤。三十多年來,日本工資增長停滯,年輕人的升遷通道收窄,非正規雇用比例居高不下,加上人口老化與少子化的壓力,社會的不確定感日益加深。制度無法提供希望時,「開運」便成為最廉價、最即時的希望供給。一本書、一場講座,遠比等待體制改革來得直接。
商業工程:宗教的 KPI 化
開運書的商業運作高度專業化。書名必須直白、結果導向,例如「強運」「大金運」;封面必須突出數字,製造他人已驗證的安全感;銷售必須佈局在地鐵、書店、網購等多重通路,以高頻曝光強化可信度。進一步的延伸包括會員課程、護身符物品與演講會,構成完整的經常性收入模式。這不僅是出版,更是一個將宗教安慰、心理學效能與商業數據化手法整合的產業。
倫理問題:誰在為「希望」付費?
然而,這樣的產業也有倫理風險。它把結構性問題個人化,將工時過長、升遷受限等制度性困境轉化為「你不夠努力、不夠強運」。它轉嫁了責任,掩蓋了社會缺陷,並且鎖定經濟壓力大、生活不穩定的人群,向他們反覆徵收「希望稅」。表面上是幫助人活得更積極,實際上卻可能在鞏固一種隱形的順從。
國際對照:西方《The Secret》與日本版本
若把視野拉到國際,可以發現西方的《The Secret》曾引發「吸引力法則」風潮,強調「想得多,就會實現」。但日本版本更強調規訓與服從,強運並非隨心所欲的結果,而是守規矩、積善、順應秩序後換取的庇護。這種差異反映了社會結構的不同:西方偏向個人意志,日本則更強調集體規範。
當代延伸:演算法迷信即新開運
年輕世代未必會再買開運書,但「強運」的邏輯並沒有消失,而是轉化為對演算法的迷信。在社交平台,他們相信最佳發帖時間、貼文長度、內容格式能帶來爆紅。神佛的指引被數據規則取代,祈求財運的行為換成追逐流量。兩者本質一致,都是在不可測的複雜世界裡,用簡單規則獲得安全感。
結語
因此,與其嘲笑開運書,不如追問:為什麼制度讓人只能購買控制感,而無法真正獲得控制權?地鐵上的黃底廣告提醒我們,日本社會正把宗教的安慰、心理學的自我效能與商業的社會證明組裝在一起,輸出成一個可以隨時購買的安慰機器。當「運」被工業化,它已不再只是個人的信念,而是結構性無力的代償。真正值得追問的,不是人們為什麼相信強運,而是社會在什麼條件下,才會讓「強運」成為最暢銷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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