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底下的世界

小时候我其实不怎么怕黑，但我怕床底下。

不是那种“啊——有鬼！”的怕，就是觉得……那底下，好像有什么。不是人，也不是怪物，就是一个“有点什么”的地方。安静，又有点冷，像谁躺在那儿不说话。我也没见过他，就那种感觉，好像他一直在。

我那会儿睡一张老旧木头床，床底空空的，能钻进去。我从不敢把脚晃在外面，非得把整条腿缩上床才安心。有一回半夜醒来，发现一只脚露在外面，心里咯噔一下，吓得一下缩回去，像是有什么正准备抓我，刚好被我躲掉。

但床底也挺方便的。

我小时候没自己的抽屉，什么东西都得摆明面上，除了床底，没人太注意。那儿像我自己的小仓库。我会把折断的笔、旧漫画、吃剩的糖果纸，甚至不想写完的日记页都塞进去。有时候是懒得整理，有时候也不是懒，就是觉得这些东西“还没到该扔的时候”。就先放着。

有一回我爸拿扫把清床底，扫出来一堆小东西：塑料小人、坏了的遥控车、半颗弹珠、干掉的橡皮。我坐在床上假装不认识，他也没问我是谁放的，只是沉默了一下，又全都塞了回去。动作挺温柔的，好像他知道，那些不是垃圾，是我藏的东西。

我其实有时候也会钻进去。

趴在床底那会儿，空气闷闷的，有点像旧衣服混着洗衣粉的味。床板的底面很粗糙，钉子头、裂缝，还有掉下来的纸屑，密密麻麻。我盯着看，能看很久。有一颗钉子松松的，我手痒，总要碰它一下，它轻轻响一声。我那时候居然觉得，哪天我把它敲出节奏了，床就会裂开，像书里那种，打开一个密道。

当然什么也没发生。

但那时候，光是“有可能”就够我想半天。

小学时我养过一只奶黄的小猫，刚抱回来那几天，它每天都钻床底。我趴着看它，它也不看我。我妈说它怕人。我那时候想，可能是跟我一样，觉得床底比较安静。没人骂你，不会被催着做事，就待着，躲一躲。那只猫后来长大了，跑到阳台晒太阳，再也没进来过。我也差不多。

好像就是某天突然，就不往床底塞东西了。

床还在，下面还是空的，但我不知怎么的开始觉得那儿“脏”，是落灰的地方。是要打扫、要整理的地方。不是可以藏秘密、藏自己、藏“还没想清楚的事”的地方了。变了，也没什么特别的时刻，就那样慢慢的，不用了。

现在的房子，床就是一块垫子放在木板上，下面啥也没有。也没法藏什么了。晚上下床连拖鞋都懒得穿，踩一下冰冰的地板，清醒得特别快，哪儿还想什么“床底世界”。

但偶尔打扫卫生时，我还是会不自觉地低头看看。

明知道是空的，却还是会想——有没有什么小东西刚好滚进去？弹珠啦、橡皮啦、小时候那支我最喜欢的水笔。或者根本什么也没有，就是那个以前的我，还躲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现在的我。

如果真有，我可能也不会吓一跳。

我大概会说一句：“你还在啊。”

然后把床单轻轻拉下来，不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