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海,不同的眼睛
其實都是一樣的意思,只是不同格式、不同角度,便足以引起紛爭。
新來的旁人好奇地問:「請問他們在爭執什麼?」看戲的人便興致勃勃地,用極為細緻的方式,說明了那些細微卻不可忽略的差別。新來的人有時候很雞婆地說:你們不就是一樣的意思嗎?去的地方也一樣啊。這句話一出,立刻招來謾罵:「你懂什麼,那真的不一樣!不同的技術有不同的好壞,那真的不一樣。」
這種爭論,根本不是為了分辨對錯,只是表面上談的是形式,實際上卻是關於自尊、立場和認同。桌面上散落的幾張幾乎一模一樣的圖紙、手稿、航海圖,彼此間的線條差異不到一毫米,但每個人都指著自己的版本,用力地解釋其優越之處,解釋得義正辭嚴。聲音此起彼落,夾雜著杯子碰撞桌面的清脆聲與壓低的冷笑。旁人看不懂細節、看不出差別,,只看到眼神中那股我必須贏的執拗。
只聽到言語中隱隱的火藥味,像潮水一樣漲起來。
不同格式也可以吵起來的分別心,就這樣,在外人的打破之下,一時之間有了共識,砲口對外,然而這層同盟轉瞬即逝,但又回到了爭執裡。
那一刻的共識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令人誤以為天氣會一直晴朗。所有人忽然停下話語,抬頭,像是聞到了相同的火藥味。於是短暫地,他們將矛頭轉向一個共同的那句「你們的意思是一樣的呀」,用言語築起一堵臨時的防線。然而這樣的同盟太脆弱,還沒等到風向完全轉變,第一道裂縫便在笑聲裡出現,有人忍不住又補了一句暗刺,語氣像是無意的調侃,卻瞬間重新點燃舊有的爭端。
那就帶著一點政治的意味了。勉強維持的共識之下,也許暗藏著各自的心思與算計,有包藏禍心的存在。但那其實沒什麼,只要能把話說成同一個樣子,似乎就算解決,讓大家放下成見就好了唄?噢!這時候問題就來了:原本大家表面上都不在意的船長位置,忽然變得重要起來。水手,誰又真的願意一輩子只當水手?而可以很多大副的位置也變得有限了起來,於是大家又再度吵成一團。
權力從來不是擺在檯面上討論的,它像暗流,在平靜的海面下緩慢推動人心。平日裡,人人都說「我不在乎誰當船長」,但當那張座椅空出來時,目光便開始不自覺地飄向它。有人暗暗整理自己的履歷,有人開始旁敲側擊打聽風向,也有人假裝事不關己,卻在酒杯後的倒影裡計算下一步的棋。
話題像潮水,一旦退去表面的平和,礁石就全都露了出來。每個人都說自己不在乎誰當船長,說這只是個名義上的位置,真正重要的是船能航行。然而當椅子在甲板上空出來時,那股「被需要」的渴望便開始暗暗發酵。有人端起酒杯,假裝談笑風生,眼神卻悄悄掃向那張空位;有人則開始列出過去的戰績,好像自己早已是那個理所當然的繼任者。大副的位置稀少得像海上的淡水,人人都說不要,卻都在心底為之備好水袋。
終究會是把大家擺對位置了,弄髒雙手的人很無辜,每個在位置上的人也很無辜,這是漫長歲月中無可避免的結果,那麼內部充滿的爭執,誰跟誰再也不說話也就是充滿著典故了。
時間像是海水,既能沖刷血跡,也能把怨恨深深刻進木板的紋理裡。
時間像鹽一樣,既能治傷,也能讓傷口長出更深的痂。那些曾在風浪中並肩站立的人,如今隔著整條甲板彼此視而不見,只因多年前的一句話、一個動作,被不斷反芻成難以化解的結,在記憶裡反覆發酵成了永不消散的腐爛氣息。新人總是好奇地追問「他們怎麼不說話?」而老水手們只是笑笑,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語氣像是在講笑話,但眼神卻是往海平線的另一邊飄去。有些人試圖調和,端出酒來邀對方坐下,可杯子碰到桌面的那一下,像是敲響了另一場無聲的戰鼓。於是,典故越積越多,連新上船的水手也學會了避開某些人、某些話題。
但是船總是要開,日誌總是要有人寫,前方戰線的故事,也得流傳回去原鄉,那個會分配資源、最後溫柔又甜蜜的母港懷抱。這這個時候,大家已經沒有力氣了,可是卻撐著最後一口氣也要拿起筆,在歷史上面留下幾筆。
船上的人或許眼皮沉重、雙手酸麻,但日誌不能中斷,因為那是通往母港的唯一聲音。那個港口的人們看不到這片海上的真實,只能透過一行行字想像遠方。於是,有人用顫抖的筆尖寫下風浪的高度,有人用微弱的燈光描出星圖的走向,哪怕下一刻就要倒下,也要讓故事在紙上延續。
海圖上標註著未知的島嶼與暗礁,這艘船不能停,海上的日子不容停歇,浪不會因爭執而暫緩,風也不會因疲憊而轉向。因為背後還有一個等待補給、寄望於此的港口。那裡的人們看不到這片海上的爭執,只會翻閱從船上送回的日誌,尋找能支撐下去的理由。寫字的人常常是最疲憊的,他們的手因長年握筆而布滿繭,墨水在筆尖凝成一顆顆小小的海珠,墜落在泛黃的紙上。哪怕只剩下最後一點力氣,他們也要讓筆尖劃過紙面,因為一旦日誌中斷,船上的故事便會在歷史裡失去形狀。
不可以這樣寫可以這樣寫。
於是在每個位置上的人,當故事的書寫經過他的手中時,都會想留下一點話語權。至於整段故事的精髓,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真正抓到。然而在那漫長的航海過程裡,怎麼可能只用輕輕一筆帶過?
「這句話要刪掉」、「那段得換種寫法」,意見像浪一樣拍打著日誌的頁面,無休無止。每個人都想在故事裡留下一點屬於自己的形狀,哪怕只是改動一個詞、一個標點,彷彿這樣就能證明自己在這段旅程中存在過。然而精髓並不容易捕捉,它像是海面下緩緩移動的洋流,看似平靜卻決定著全船的去向。真正的故事,不會只在一筆之間,而是藏在航程的縫隙裡那些失眠的夜晚、未說出口的爭執、無人見證的孤獨。真正的精髓總是最難捕捉,它不在於文字的表面,而是在風浪中那些被忽略的細節:甲板的吱呀聲、鹽霧裡的嘆息、夜色下無人看見的對話。
會不會,隱隱的最大變數只有一個,那就是讀者怎麼想,以及船長怎麼掌舵的真正意圖,誰要對誰說,又要怎麼對誰說。
讀者是岸上的風,船長是握著舵的手,兩者之間的默契與博弈,決定了船的姿態。要是船長會為了取悅遠方的觀眾,刻意改變航向,讓船駛向一片風景壯麗卻危機四伏的海域;有時,他則緊握著方向不放,哪怕海面平靜得令人昏昏欲睡,也不願為掌聲而偏離。最大變數並不在風浪的大小,而在於那雙手,它們選擇在什麼時候轉舵,又在什麼時候讓船保持直行。
讀者在岸上,他們看不到船艙的潮濕與甲板的裂縫,只能透過故事去想像這趟航行。而船長握著舵,他知道每一次轉向都會改變故事的走向,甚至影響岸上那些目光的溫度。有些話,他選擇在甲板上大聲說給全船聽;有些話,則只在夜裡悄悄對舷窗另一側的人低語。變數從不在風浪,而在於那雙手與那張口,什麼該被看見,什麼該被隱藏。
艦隊裡,又要聽誰的呢?於是又傷腦筋起來。
在海面上航行的,不只是這一艘船,還有數不清的同伴與對手,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號角聲此起彼落,彼此之間既是同伴也是對手。每艘船都有自己的旗幟與歌聲,彼此在遠方遙遙對望,有時並肩、有時擦肩,有的船光鮮奪目,帆布如雪;有的船斑駁老舊,卻在每一次風暴中都能安然穿行。要聽誰的聲音?是跟隨最響亮的號角,還是選擇那艘看似沉默卻穩定前行的船?
抉擇的瞬間,就像在霧中尋找燈塔,光源太多時,反而分不清哪一道才是真的能指引方向。
這時候,其實不是形式優於實質,而是那些底藴深厚的人,也能化身不同的樣子,隱藏成不同的樣態。
深藏不露的老水手,懂得何時該收起鋒芒、何時該換上另一張面孔。他們像變色龍般適應不同的甲板氣候,既能在酒桌上豪氣干雲,也能在會議時沉默不語,能在甲板上挺身而出擋下風浪,也能在陰影中悄悄鬆開繩索改變船的方向。等待最關鍵的時刻出手。真正的底蘊,不在於張揚,而在於能用無聲化解危機,用一杯酒換來一次停戰,用一句看似無關痛癢的話,悄悄改變航向
這種底蘊,不必張揚,因為真正的力量,從來是靜水深流。
有些人天賦異稟,有些人經驗老到;也有人從天賦異稟慢慢走向經驗老到。還有那些默默在船艙深處喝了一輩子酒的人,恍惚地在最後一次上岸時,買通了航海日誌的管理權限,硬要加上幾,寫下自己當年初上船時的風光無限與年輕英姿。於是,誰都曾扮演過每一個角色,反覆循環。
歲月像潮水,把人推向不同的位置。那位少年時就能攀上桅杆最高處迎風高歌的船員,如今背脊微駝,卻能在風暴前一眼看出天色的暗號;那位資深的老大副,曾在千鈞一髮時救回全船,如今只是靜靜坐在船尾,看浪花拍打船身;至於那位醉醺醺的老水手,雖然大半輩子都埋在艙底的陰影裡,卻在離開前留下了幾行字,把自己永遠刻進了故事的邊框。角色的輪換就像潮汐,沒有人能永遠握住同一個身份。
船上的歲月會磨平棱角,也會在心底留下深深的划痕。那位天賦異稟的少年,曾在風暴中站在船首迎風高歌;那位經驗老到的老人,熟記每一道暗流的位置,卻在一次大霧中迷失方向;還有那個長年隱居艙底的醉漢,沒人料到他竟握著日誌最後的鑰匙,把自己的青春插入歷史的縫隙。角色的輪換就像潮汐,漲退之間,誰都可能在下一刻成為另一個模樣。
其實,都是一樣的意思,每一天,船都要前進,每天都有人上船也有人離開,只是在不同的地方,看到的船的風景,都不一樣。
從岸邊看來,船是壯闊的弧線,白帆高張,像隨時要擁抱整片海洋;從甲板看去,則是繩索的纏繞、木板的裂縫、鹽霧的黏膩;而在船艙深處,世界只剩下幽暗與潮濕。不同的位置,映照出不同的海,而每個人都以為自己的視野就是全部。船仍在前行,帶著未完的故事與重複的爭執,向著未知的海域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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