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愛,國家與未來
1.從一個夢開始
之所以開始寫這篇文章,是因為昨晚的一個夢。夢裡是我無比熟悉的畫面,我曾無數次見到過——
我路過人潮湧動的市場,手裡提著一袋滷味蔬菜,站在最愛的炒麵攤位前,告訴攤主多給我放些辣椒。在城市的角落,彩票投注站裡擠著嘈雜的中年人,我剛從那裡出來,刮了兩注沒中獎的刮刮樂。裡面的人還繼續盯著牆上的號碼單,談論著財富和未來。遠處,司機在擁堵的街道裡反覆按喇叭,心裡或許惦記著晚飯和油價。不久之後我將回到與同事一同租住的小屋,我的同事正等著我帶晚餐回去,他大概還沒打完遊戲,我在家裡寫稿子的時候,隔著牆有時都能聽到一句他喊的半真半假的「愛國」口號。我正結束了與小紅書上愛國小將的爭執,他們說我脫離社會太遠或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走入單元門,隔壁傳來外賣員的敲門聲,遠方傳來一兩聲煙火聲。
我曾長居於這樣的環境之中。因此我並不驚訝於我夢到它。筒子樓牆壁傳來一股甚至稱得上有些誘人的石灰牆皮味,我一直很喜歡這種味道,一時間我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甚至不知道是冬天還是夏天。但與此同時我又夢到另外的場面,手機上收到朋友發來的消息,XXX被捕了,問我知不知道這個人,我一愣。腦海裡又閃過其他的人,各種各樣的,錯綜複雜的。是新聞裡的世界,簡單的一條又一條,姓名、年齡、一個罪名,一切迅速的消失,最先是陳玫與蔡偉,他們在博客上備份了許多記憶,然後是張展,我夢見幾個香港青年,接著是參與了「白紙運動」的年輕人,被帶走的時候還緊緊攥著那張什麼都沒寫的紙,我還夢見最近的事,夢見那個因為推動漢藏對話而被指控「煽動分裂」的妹妹。我不知道為什麼一切會出現在夢裡,夢裡,名字是一張張大網上的一個個節點,交織在地圖上,輪廓是中國——那個我既愛又恨的地方的形狀。那些學生記者或公民,成爲了這個國家的囚犯。與此同時,年輕人正坐在電腦前,打著遊戲,刷著短視頻,偶爾喊著口號。
他們或許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或許知道之後也會對這些人帶有鄙夷,與他們保持著距離。我夢見我和坐在我對面的警察爭辯,我說我比你們在座的任何人都熱愛這個國家,你們沒資格評價我做過的事。
然後我從夢中醒來,醒來的時候我腦子裡就只剩下一個問題:誰才有資格說自己愛這片土地?
2.服從的來源
我想到我夢裡這種無比分裂的場面,想到教育和語言。
我在中國的學校裡讀書和成長,在那裡有一門非常經典的課,「思想政治」,到後面,什麼課都要帶有一些「課程思政」的意義,這讓我想到一個出名的說法:在文革時期,太陽黑子是不能用的詞,因為偉大的紅太陽不能有黑子。甚至自然科學學科裡都要簡述科學家的愛國思想。
那這個「思想政治」其實和真正的公民教育有天壤之別。你要學會背誦標準答案——其實難度沒那麼大,我總是把自己想到的東西反著寫以應對考試。它講「服從即愛國」,但從沒告訴我們作為公民去參與公共事務、如何思考權利與責任。來瑞典之後我和我的朋友們說我上次投票還是把地鐵票投進投票口,他們哄堂大笑。我渴望政治參與,渴望關於批判性思維的教育,但我的身邊圍繞著談論運氣的購彩者,咒罵罰單和油價的公交司機。我試圖想像生活中最有激情的時刻,是在連機打遊戲的時候嗎?還是組織粉絲後援會活動的時候,這麼一想,我也曾把我的精力放在虛擬世界之中,最開心的時候是在劇本殺遊戲中投出一個兇手來——我是千萬無法表達自己政治觀念的普通人之一。有時候我看到小粉紅把課本裡的口號搬到網絡,化作謾罵與攻擊,這是最安全的忠誠,如果他們真的相信,那我相信他們一定比我幸福。
「政治」在維基百科上的定義是由各种团體进行集体决策的一个过程,也是各种团體或个人为了各自的領域所结成的特定关系,尤指對於社會群體的統治,例如統治一個國家,亦指對於一國內外事務之監督與管制。一個非常普通的話題,理應是日常話題,適合所有人討論和研究——在我看來,一個五歲的小朋友就應該開始了解和參與政治。但在中國,這兩個字成了一種需要被避諱的危險詞彙。遠離了公眾空間。人們被教導去相信,質疑等於麻煩,參與等於風險,沉默與附和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它讓真正關心社會的公民受了太多不應承受的委屈。揭露真相或者推動對話為何要面臨被捕的風險?為什麼這些東西不能是一種日常?或者有時候我也會想,當我的一些朋友初次見到我的時候充滿驚訝,那我會想,為什麼成為抗爭者就意味著失去了所有的其他身分,被符號化成某個特定的樣子,一個抗爭者不能是熱衷於甜品,烹飪,縫紉和動漫,也喜歡看小說的普通女孩嗎?甚至我都不覺得自己在抗爭。我想這些都會讓站出來變得不具有可能性。當一個個普通人被捕,有人說他們也是自己選擇這樣去做的,就應當承擔代價。久而久之,在中國社會就形成了一種潛規則:談政治 = 自找麻煩。
我想在民主國家的情況。民主國家是鼓勵學生辯論的,它鼓勵不同的觀念和思想的交鋒,我想起自己在瑞典參與社區活動,參與政黨活動,參與遊行的經歷,這些都是輕鬆而有趣的日常,批判和提問是被珍惜的,也是民主的基礎,我想,正因為如此,公民教育才有機會成為生活習慣的一部分。於是我看到了中國缺失的核心:當「愛國」被簡化為服從,恐懼便成為日常,人們就會失去最基本的公共語言。
人們面對這一種無奈的處境,以一種被迫的姿態。薪資在一線城市的房價面前近乎失語,履歷在「內卷」的篩網裡反覆打磨。本應朝氣蓬勃的年輕人,面前只剩兩個視窗:一是實時奔跑的KPI,一是發光發熱的遊戲界面。在社交網站上,「躺平」和「擺爛」可以被描述成一種生活方法,是自嘲也是護身符。有人自嘲說,我們中國人「有口飯吃就不造反」,所以不會冒著巨大的風險去博一個未知的回報——不滿成了一個又一個段子,最後情緒也退回到了可控的邊界,焦慮被分散在短視頻節奏裡,希望則延遲到了下一次抽獎或跳槽。從來沒有批判和參與的通道。
我認識的很多人不相信的其實是「改變」本身。不滿轉化不成議題,無法與他人結成可持續的公共連結,於是大家越來越不信任,「政治」被呈現為危險、虛假與越界的代名詞,最終,自我效能感和想像力一同枯萎,甚至連關於世界的判斷也被保守化——「國外也不好」成了體面的自我安慰,把自己在語言和經驗上的局限被說成選擇與清醒。這種無奈,既是對風險的理性回避,也是對可能性的慢性放,它讓人免於受傷,同時也讓一代人學會了在沉默中自我解釋。但我每看一次,我只覺疼痛非常。
3. 如果做出正確選擇的代價是成為異類
我想到選擇說話的人被迫面臨的代價。選擇說話的人,或許也認為中國可以是多元與包容的,但這樣的想法也會被視為威脅。年輕的行動者會因呼籲民主自由而被指「勾結外國勢力」;出獄後依舊被監視、限制出境,直到流亡他鄉,才得以講述自己的恐懼。「709律師」中的江天勇,因為為人辯護而自己成為被告。甚至宗教領域的良心人士也未能倖免——我想到新疆的伊瑪目、河南的地下牧師、西藏的僧侶,他們因堅持信仰或守護群體記憶,而遭受著無數無聲的刑罰。
我想到不久之前,我與一位青年抗爭者交談時,她告訴我:「在黑暗的地方發出光來,那就是人性。」這句話讓我震撼,也讓我悲傷。
我知道這樣的光意味著什麼代價——在中國,可能面臨被捕、流亡、失蹤,幾乎沒有第三種選擇。許多人在獄中失去健康,許多人在流亡中失去語言與歸屬感,許多人在輿論裡背負「叛徒」「怪胎」的標籤。而比起國家的鎮壓,更痛苦的是身邊人的疏遠與背離。
抗爭的代價,往往不是在審訊和關押的時刻才到來,即便僥倖逃出,也要面臨一種日復一日的流放:被社會排斥,被同輩孤立,被歷史檔案抹去。
我總會說,一個選擇值不值得做要看是否正確。然而,問題在於:什麼是「正確的選擇」?我可能覺得正確對不同的個體有不同的定義,對我們來說,正確並不因勝算,而因良知。哪怕代價巨大,選擇發聲本身,就是一種拒絕沉默的倫理姿態。
我聽到很多人說個體的抗爭沒有意義,改變不了龐大的體制。但這種說法忽略了另一個事實:體制正是靠沉默與犬儒得以維繫的。當有人拒絕沉默,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打破了體制想要製造的幻覺——「所有人都同意」。哪怕只有一個名字被記住,它也證明了異議的可能性。
體制為大家編製了一個無比精緻的牢籠。外部壓制讓抗爭者面對國安、刑法與監控的重壓;而內部的分裂與恐懼,使潛在的支持者不敢靠近,甚至急於劃清界線;缺乏工會、獨立媒體、自由社會組織的支持,更讓他們無法形成持續的集體。於是,抗爭者幾乎註定要在孤立中承受一切。這種結構性的孤獨,既讓他們顯得脆弱,也讓他們的存在格外刺眼——所以我格外敬佩這些勇敢的人。因為在一個人人保持沉默的社會裡,哪怕一句真話,都顯得異常響亮。
4. 被曲解的愛國概念
不是所有的抗爭者都是分裂主義者,或者反賊、恨國黨。抗爭者社群是複雜的,許多願意和堅持發聲的人,都是對這片土地和上面的人有著最真摯的眷戀的人。他們卻總被人攻擊成危害國家的人。中國人總是把國家和政黨混為一談。
我還注意到另一個現象,即便在抗爭者的社群內,團結也往往無法維持。
在幾年前我曾加入過一些抗爭者群體,裡面的人也常常互相爭執,我也參與過爭執,理念的差異、彼此間的不信任、甚至對失敗的恐懼,都讓裂縫擴大。
有人認為必須激烈對抗,有人認為應該漸進改革;有人願意談民族自決,有人則擔心這會招致更沉重的打壓。在面對差異時和分歧時,大家不知道如何相處,第一反應是憤怒或者沮喪,覺得善意的建議是一種尖銳地批評和指點。因為我們從未在公共教育裡學過如何面對差異,如何把衝突化解為共識。結果就是,當人們終於試著站在一起,卻很容易因為語言、理念的不同而彼此疏離。
沒有社會組織的支撐,個體無法轉化為集體;沒有法律的保障,抗爭者隨時可能被抽走。這些缺口構成了一種沉重的宿命:即使有人勇敢站出來,他們也往往要在孤立中承受一切。
我並不責怪每一個大聲爭論的人,也並不會責怪每一個因為無法忍受分歧而退出的人,我知道這些宿命並不是無人為之的悲劇,而是體制有意設計的結果。帶有恐懼感的教育,故意切斷的記憶、被壟斷的語言,讓我們離公民社會越來越遠。因為公民社會需要人們相信彼此,可以在分歧中尋找妥協,在差異中建立聯結;而我們卻從小被教導:差異意味著危險,沉默才是智慧。而我們其實非常團結起來,而作為抗爭者群體,其實更需要建立起一個公共辯論的傳統,不應只是一味尋找「正確答案」。我們或許有敵人,但我們的敵人不應該是彼此。
5.未來在什麼地方
每次和朋友談論中國的未來,都不可避免地讓人感到沈重。它看起來無比黯淡:愈發密集的監控的網絡,抗爭者一個個被帶走,社會在犬儒與沉默中日益僵硬。但希望並不只是勝利的結果,它常常存在於最脆弱的瞬間。
從表面看,中國像是一個鐵板一塊的整體,強大的國安機器、嚴密的輿論管控,似乎讓任何異議都難以存活。
但事實並非如此。如果它真的是一塊鐵板,它為何還要這麼恐懼——因為這個政權脆弱於真相。它缺乏合法性,因此才需要不斷抓捕、審訊和恐嚇。這恰恰說明,中共害怕人們發現自己並不孤單,害怕微小的光芒能夠彼此呼應,害怕瓦解「所有人都同意」的幻覺。哪怕只是零星的個體,也能證明這個社會從未徹底被沉默。
我們不是沒有見到過類似的力量如何累積。尼泊爾近年來的公民運動,便是青年、學生與公民團體通過長期積累,在街頭、在議會之外迫使政府回應公共訴求的表現。而往前走,我們還能看到我們的前輩,韓國的「光州事件」、台灣的「野百合運動」、東歐的公民社會網絡。這一切在黑暗時代裡都被視為徒勞無功,但它們最終成為民主轉型的起點。這些案例提醒我們:即便在高壓體制下,社會也不是靜止的。我熱愛人類,我相信人的力量,我相信人的智慧總在裂縫處孕育著新的能量。
中國的困境在於,我們缺乏將零散抗爭轉化為持續力量的機制:沒有自由媒體來記錄,沒有合法組織來協調,沒有公共教育來培養互信。但這並不意味著未來沒有破局的可能。這種破局或許會來自經濟壓力下的勞工運動,或來自跨族群的連結,或來自海外與國內記憶的互相呼應。真正的挑戰不只是推翻一個體制,而是重建一種文化:讓人們重新學會信任,重新學會在差異中共存,重新把「愛國」理解為一種關懷,而不是一種服從。
因此,抗爭的意義並不僅僅在於改變當下,而在於留下可能性的種子。每一次逮捕、每一個名字的消失,都在提醒我們:體制的恐懼反而證明了抗爭的價值。或許我們這一代無法見證中國真正的自由,但當未來的人們回顧此刻,他們會知道:在黑暗中仍有人選擇說話,仍有人相信光。這些被記住的名字,就是破局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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