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 worth reading《隱權力》

（9:02am--- 10:24）作者簡介 · · · · · ·

吳鉤，1975年出生，資深傳媒人，青年學者，主要關注明清時段的政制與社會生活，尤喜以社會學與政治學為分析工具，對正史野稗、前人筆記所記錄的明清社會、官場細節及其背後隱秘進行梳理分析，在《博覽群書》、《書屋》、《社會科學論壇》、香港中文大學《二十一世紀》等刊物發表有多篇歷史社會學隨筆。這本書應該寫於2010年。

第一卷前言就覺得很有意思。雖然這本書的評分非常低。書中寫道：「實際權利 = 正式權利 + 隱權利。」這本書詮釋中國的權力體系的玄機，探討一種隱藏在歷史灰暗處，卻又非常強大的博弈力量。這段話我非常不認同，但又覺得很有趣。有趣之處在於，許多這類東亞的論述，往往將那些非正義、反人權的行為，以一種強悍、強大的敘事來展示，從而達到悄無聲息的常態化、正常化與崇拜化的效果。

有一段是作者吳鉤提出的「與偏房共天下」的論端，認為歷代帝王對國家權力的分配存在著正室偏房的「複式」權力結構。以「正室」指稱正式的官僚系統，「偏房」則指由隱權力班底組成的非正式權力系統。東亞的父權文化是一個非常可恥、且無恥的系統。它無論在任何時代，只要有文字的使用、且由男性主導，便極易導向辱女、虐女的方向。這個「正室偏房」的說法，我會在下一篇文章裡進行批判。因為作者把這種權力分配的行為稱作「充滿歷史智慧的創見」——這種「登味」（雄性權威氣味）無處不在。说什麼作者文筆風趣幽默，確實能讓不少讀者發出會心一笑。學者秋風先生也說他讀來很好玩。
但讀到這裡，我已經預感到接下來會讓我覺得一點都不好玩，也笑不出來的橋段。
不過他也並非全無可讀之處，我只是想在這裡吐槽一下。

這本書還常被與吳思的《潛規則》和《血酬定律》並提，被稱作「社會學的著作」。
作者提出：「中國社會活動的主角在封建社會的時期是君、官、民三者。三者之間存在著複雜的控制與服從關係。皇帝對官僚擁有絕對權力。‘權高一級壓死人’，這句話也說明了對於民眾而言，哪怕是最不入流的小利，也可以對民眾行使近乎絕對的權力。」

那麼，為什麼作為一個東亞人會如此著迷於隱權力呢？這一點我倒是部分認同。
「隱權力在很多時候比正式權力更為管用，因為隱權力既不受正式權力結構的層級限制，又可以隨意越過正式權力的橫向邊界。」

如何增加正式權力呢？升官發財。
如何增加隱權力呢？結交權貴，獲得官場要員的庇護，拉攏人心，謀取更多的私人效忠。
由於隱權力的妙用無窮，獲得隱權力的途徑甚至比獲得正式權力還要重要。

女性呢？大多數時候，如果出生於上流階層，確實可以享受這個階層的紅利。
而這個階層紅利之中，也包含了附帶的隱權力。
然而，這隱權力大部分仍掌握在男性手中。
因此，在父權社會中的女性，往往因為正式與隱性權力的雙重不平等，而被迫依附於男性，甚至因此更容易「愛男」、「魅男」。

對於底層女性來說，那就是在生存線上掙扎、還要被羞辱的狀態。
這導致了一個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現象：上流階層女性的魅男與厭女傾向，有時竟與底層女性表現出的積極愛男現象完全一致。唯一的區別在於，上層女性的話語更華麗、更有修辭包裝，但內核相同。

繼續讀這本書，可以看到作者寫道：「不是因為官員無德，而是因為制度本身的邏輯所致。」
——啊，這真是一種多麼典型的「華人式加害者無罪論」啊！

他又說：「很多時候，人會用影響力來替代權力。」
這句話確實指出了現實中常見的現象——許多人利用「影響力」掩蓋真實的權力不對等，將權力濫用正常化。

作者確實有明確的價值取向。他認為中國悠久的專制官僚制塑造了一種奇特的政治文化與政治心理——人人都不滿於專制官僚的腐敗與濫權，但人人又似乎都嚮往著那種不受約束的權力。

在這裡，我感到女性再一次被排除在人之外。因為在東亞社會中，女性長期受到規訓與懲罰，導致她們並沒有「向往專制權力」的心理結構。如果有一半的人口、即女性的政治文化與心理都未被納入數據，那這一半人確實被排除在人之外。

他又說，許多人對中世政治價值的內涵抱有思考、關注與嚮往，將現實當作合理來接受，因此他們對於「隱權力」的運作規則，以欣賞的態度津津樂道，完全放棄了價值判斷。作者自稱有「悲憫的情懷」，他將隱權力的產生視為支配整個政府運轉的形式，認為這是政府失靈的表現。他進一步指出，政府失靈帶來的無序與王朝崩潰的災難，使君主、官僚與民眾都成為受害者。但我不同意這個觀點。為什麼君主與官僚不是受害者？
以南京大屠殺為例：在戰火來臨前，有錢人、官僚與有隱權力的人早已逃出南京；而死在城中的，正是最底層、最無權、被奴役一生的平民。
因此，將君主與官僚稱作「政府失靈的犧牲品」，是一種極其不要臉的說法。不過，他支持以民主制度取代專制與官僚制，這一點我倒是支持。

書中寫道：「權力是一種命令服從的關係。」——這句話部分正確但不完整。
它抓住了權力的外在表徵（即命令與服從），卻忽略了權力的內在結構與滲透方式。

根據政治學、社會學與哲學（特別是傅柯 Michel Foucault）的分析，權力並不只是「上命下服」的線性關係，而是一種滲透到社會結構、話語、規範與身體的微觀力量網絡。傅柯認為：「權力無所不在，因為它無所不從地產生。」

這意味著，權力不是單純由國王、父親、上司所擁有，而是在每一個關係中被實踐與再生產的。當老師說「好學生應該安靜」，他同時在生產「服從＝美德」的規範；
當女性被教導「懂事就是不吵鬧」，這也是一種權力滲透的過程。
因此，權力不僅是「命令—服從」，更是塑造何謂正常、何謂合理、誰能說話、誰應沉默的無形力量。這本書的作者還專門用「偏房」與男性的「正妻」「小妾」比喻權力，並著重以案例批判女子透過關係獲得正式權力。
然而，他在前文中卻大量以正面語氣描寫男性透過關係獲得權力，這正是典型的「登味」體現。他還引用郭崇壽的話，來同情君王，說：「雖好為君主，然權力實不足，不能不有所分寄。」東亞男性對「可憐的君主」情結，實際上是一種權力慾望的倒影。他們既渴望絕對權力，又害怕權力帶來的責任與道德審判。於是他們在可憐君主的同時，完成了對自己的心理安撫——「你看，連皇帝都不自由，我受點壓抑也是理所當然的」。這是一種父權社會的精神轉移術（psychological transference of patriarchy）。透過憐憫權力者，男性在潛意識中維護了「權力是沉重的，所以需要被理解」的敘事，而非「權力是壓迫的，所以需要被約束」。東亞父權文化中，權力者常以「苦情敘事」來掩飾暴力結構。皇帝說「朕亦不易」，官員說「我也是體制的犧牲者」，丈夫說「我也是為了家庭壓抑自己」。這是一種典型的支配者受害敘事（dominant victim narrative），它將加害者塑造成受害者，藉此奪取道德同情。不但不被質疑，反而被憐憫。可憐君主的敘事，也是一種男性之間的性別共謀（gendered complicity）。男性透過對「可憐權力者」的理解，鞏固「男人之間互懂的苦」的共同體。這樣，他們可以繼續壓抑女性、排除女性，因為「女人不懂男人的壓力」。
實際上，這種敘事是一種性別階層的再生產機制（reproductive mechanism of gender hierarchy）——用男性的「苦」掩蓋女性的「被苦」。作者確實蒐集了許多古代案例來分析「隱權力」，但整體可讀性不高。提出的概念雖有啟發性，畢竟是2010年的作品，也算情有可原。他又強調雄才大略的帝王、君主，獨攬政權、專斷獨行的獨裁局面並不多見。

讀到這裡差不多了。翻了半天，大多都是案例與公式重複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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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ferences

1.吳鉤. 《與偏房共天下：中國歷代帝王與隱權力研究》. 2010.
Wu, G. Shared Power with Concubines: Imperial Authority and Hidden Power in Chinese History. 2010.

2.吳思. 《潛規則》. 2009.
Wu, S. Hidden Rules: Unwritten Codes of Social Behavior. 2009.

3吳思. 《血酬定律》. 2010.
Wu, S. Law of Blood Reward. 2010.

4.Foucault, M. (1978). The History of Sexuality, Vol. 1: An Introduction. New York: Pantheon Books.
傅柯, M. 《性史 第一卷：導論》. 1978.

5.Foucault, M. (1990). The Use of Pleasure. New York: Vintage Books.
傅柯, M. 《快感的使用》. 1990.

6.Guo, C. 郭崇壽. 《帝王政治哲學論集》.
Guo, C. Collected Essays on Imperial Political Philosophy.

7.秋風. 《中國古代社會觀察隨筆》.
Qiu, F. Essays on Observations of Ancient Chinese Society.

8.關於南京大屠殺的歷史記錄與分析：
Zhang, L. (2005). The Nanjing Massacre: History and Memory. Tokyo: University Press.
張立. 《南京大屠殺：歷史與記憶》. 2005

9.關於東亞父權文化與性別階層的理論：
Liang, Y. (2012). Patriarchy and Gender Hierarchies in East Asia. Hong Kong: Academic Press.
梁瑩. 《東亞父權文化與性別階層研究》. 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