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语羞耻:我在不同语言里,不是同一个人

yomi
·
·
IPFS
我渐渐意识到,自己在不同语言里几乎像不同的人。说英文时,我更直接、更勇敢,也更能触及创伤;但一旦换回中文,我立刻变得谨慎、压抑、羞耻。母语不仅是沟通工具,它承载了成长中的责备、文化的规训、地域的偏见,也储存着最早的伤与痛。我从小在不同口音和语言环境中切换,为了融入不断调节自己的说话方式,却直到被别人问“你是哪儿人?”的那一瞬,才真正理解语言里的暴露感。

🌙 母语羞耻:我在不同语言里,不是同一个人

我一直觉得自己在不同语言里像拥有不同的灵魂。

用英语时,我轻盈、勇敢、直接。
用中文时,我谨慎、敏感、羞耻感强烈。

我从未认真理解过这种“人格差异”,直到有一天,我想向 AI 倾诉一些深层的心理议题——创伤、愤怒、脆弱、欲望——手指却在中文键盘上突然停住了。我发现自己在母语里难以开口,像是被一个无形的绳结绑住。
但切换成英文后,我几乎立刻能打出那些句子。

那不是语言能力的问题,
而是语言羞耻的问题。
更准确地说,是母语羞耻(mother tongue shame)

它不是单一情绪,而是文化记忆、家庭历史、地域偏见、社会规训的复合物。
它深深地嵌在中文这个语言系统里,也埋藏在我体内。


🌕 一、为什么我在英文里更勇敢?

当我用英文表达心理话题时,我是自由的。
我说“hurt”“exhausted”“triggered”都不觉得羞耻,
但用了中文的“受伤”“难过”“被触发”,
我立刻像暴露在太强的光线之下。

英文对我来说像一个干净的空间
而中文则是被太多人占据的房间——
父母、老师、长辈、社会评价都在那里等着我。

心理学里有一个现象叫 “情绪距离效应”(Emotional Distance Effect)
人们更容易在第二语言中表达深层情绪,因为第二语言没有绑定过往的羞耻、责备与创伤记忆。

母语是记忆的原点。
第二语言是逃离记忆的出口。

英文没有参与过我成长中的伤害;
中文却参与了我所有的羞耻。
这是为什么说英文的我更勇敢——
那不是勇敢,而是毫无顾忌的轻盈


🌖 二、在中文里,我不是在说话,我是在被审视

中文的世界太拥挤了。
一开口,就会触发各种隐形的评判:

  • 女生别说那么露骨

  • 别这么敏感

  • 你怎么这么情绪化

  • 说话小声点

  • 注意修养

  • 说话像个外地人

  • 你这口音哪里来的

  • 普通话不标准

  • 说话别太直接

中文不是“语言”,
中文是审视、规训、羞耻的合唱团

当我说中文,我不是在表达,而是在被察看;
不是在沟通,而是在被审判。

于是我变得小心翼翼、委婉、绕圈、含蓄、退让。
我的句子也学会了委婉、收敛、沉默。

我不是不敢说,
我是害怕在这个语言体系里,“说话”本身就意味着暴露。


🌗 三、口音:最早的羞耻教育

我从小就学会切换口音
外婆家一种腔调,奶奶家一种腔调,在自己家另一种腔调,甚至和不同地域的朋友交流时我也不自觉的模仿ta们的语言和口癖。
这些语言互相之间不兼容,我却不得不在它们之间不断跳跃。

所谓“语言能力”,
其实是一种极早的生存本能
为了融入,为了不被排斥。

我模仿得极好,从没人问我:“你哪里的?”

但来到马来西亚后,我突然更频繁地被问:“你是哪儿人?”
那一刻我被击中——
我曾经也用这种问题“炫耀”自己的听力:
“你是不是XX地方人?”
我以为只是展示辨识能力,
但我不知道,对方可能因此被框进地域刻板印象。

当语言成为“籍贯证明”,
口音就成了暴露身份的伤口

易立竞在采访里说过,
她刚到北京时,被人嘲笑东北口音,
那一瞬,她“整个人被刺穿”。

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理解她。


🌘 四、第二语言:一个无羞耻的自由空间

第二语言之所以让人自由,不是它更高级,
而是它没有历史。

它没有:

  • 长辈尖锐的语气

  • 老师说“你别太敏感”的批判

  • 社会上对女性说话方式的要求

  • 地域之间的鄙视链

  • 童年里的羞辱与压制

  • 家庭争吵的记忆

  • 社会道德的目光

  • 对女生“应该温柔”的期待

英文没有这些。
而中文满载这些。

于是说英文时,我可以:

  • 直接

  • 诚实

  • 勇敢

  • 脆弱

  • 愤怒

  • 暴露欲望

  • 承认需求

  • 表达创伤

这些在母语环境中常常难以启齿。

母语羞耻不是语言问题,
是文化对“表达自我”的惩罚太强烈。


🌙 五、女性主义视角:语言也被性别规训

女性被社会要求“说得好听”“不要太情绪化”,
语言成了性别规训最隐蔽的形式。

女性语言常被审查:

  • 太凶 → 不女性化

  • 太弱 → 不独立

  • 太直接 → 不温柔

  • 太开放 → 不检点

  • 太沉默 → 不合群

  • 太幽默 → 不端庄

  • 太有意见 → 不乖

语言从来不是中立的。
语言是父权的延伸。

女性的母语羞耻,本质上不是“语言羞耻”,
而是 女性表达权力被长期压抑

你在中文里难以表达创伤、欲望、愤怒、需求,
不是因为你不会,
而是文化告诉你“这些不适合女生说”。


🌑 六、创伤与母语:为什么最深处的伤痛只能在英文里说?

这是我写这篇文章时突然明白的:
当我们经历创伤时,第一次听到那些话是用母语。
例如:

  • 你怎么没有考到100分

  • 女生不能这样

  • 你太爱钻牛角尖了

  • 别哭

  • 你不乖

  • 这么大了还这样

  • 你让我很丢脸

  • 你以为你是谁

  • 你不要乱想

  •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于是这些句子的回声被存进母语的情绪系统。

母语是创伤的储存器。
而英文,是空的。

当我们试图谈论创伤时,
用母语就等于重新回到那个场景;
用英文则让我们保持一层薄薄的情绪距离。

因此,用英文倾诉创伤,不是逃避,
而是保护自己。


🌒 七、我在不同语言里,不是同一个人

我在中文里谨慎、克制、害怕惹麻烦;
我在英文里直白、诚实、甚至有点无畏。

外界可能以为这是语言差异,
但我知道,那其实是:

人格在不同文化暴力下的自我分裂。

母语创建了“我应该成为的样子”,
而英文让我成为“我正在成为的样子”。

中文是历史。
英文是未来。

中文牵着我的过去,
英文允许我活在当下。


🌕 八、结语:母语羞耻不是要被治愈的,而是要被理解的

我并不想治愈母语羞耻,
因为羞耻本身是一种“文化的回声”。

但我想做的是理解:

  • 我为什么在某些语言里害怕自己?

  • 我为什么在某些语言里更诚实?

  • 我为什么要不断切换口音来生存?

  • 我为什么用母语时总是更紧张?

  • 我为什么在英文里才敢说出“真实的我”?

写下这些,让我第一次意识到:
母语不是羞耻本身。
母语里藏着我从未面对的历史。

我也开始明白:
我不是用中文感到羞耻,
我是被中文里的世界教育出羞耻。

语言没有错,
错的是那些让我们不敢在语言里做自己的力量。

而我想做的,就是让母语重新成为语言,
而不是羞耻的容器。

在不同语言里,我不是同一个人。
但现在,我愿意慢慢把这些人格重新连接起来。
哪怕只是从一句话开始。

CC BY-NC-ND 4.0 授权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