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國婚姻30年

德州狐松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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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知道那對夫妻是從他人口中得知的。太太是中國第一批赴新加坡的華語老師,後來還曾在巴黎於聯合國文教科文組織當任志工,老公是美國人,曾任石油公司高管,兩人旅居過多國,履歷耀眼。我們初次見面,是受邀於他們家的一場晚餐。

挑高屋頂下,水晶燈照亮滿室異國風情 — 波斯米亞風的地毯覆蓋地面,牆面掛著書法,一張清末吸食鴉片的躺椅倚在窗邊,一隻棕色貴賓狗亦如主人般熱情地圍著客人轉。她忙完廚房,確保每人都有菜及飲品後,才騰了個椅子坐下,加入談話。很快地,那段往事再次被她親口娓娓道來:如何在當年利用獨特的互動式教學打動評審,成功的被選派到新加坡大學教華語,教課對象還包含公司高管及外交官,以及第一次發月薪以爲發年薪的震撼。每個關於年輕的記憶結尾都伴隨著爽朗的笑聲。「我媽都說,念了那麼多書還跑來當家庭主婦,是在幹麻?」她笑著低頭說。讚嘆與在美在空氣中流轉,從我身旁一路傳進她耳裡,讓她笑得和不龍嘴。

她常以自己對生活的「遲鈍感」帶入他在生活中的角色。她不會用電腦,每年報稅都靠他協助;不會開車,他便載她四處去。「我常要我先生載我去佛寺,要他進來他可能也不願意,畢竟基督徒,但他都會在車上乖乖等。」她笑著說。來自婚姻的親密感似乎清晰可感,卻又像某種巧妙的互為配件。

然而,她與丈夫從不在社交場所與大家討論一個話題。晚餐賓客被分成兩桌,討論著截然不同的話題。由丈夫主導的英文小圓桌談論的是世界經濟、產業動向與歷史文化。由她主導的中文長桌討論得是個人成長、近日趣事與學佛心得。她喜歡要大家分享人生經歷,再總結一番寓意作為收尾。她也嘗試過去圓桌照顧那一頭的客人,但因感到無聊而又飄回原位。他則是有著吃盡時代紅利的鬆弛感,講述旅居世界的見聞,語氣中彷彿預設:努力,一定會有回報。

像是來自一個遙遠、機會仍能兌現承諾的年代的信仰:「即使經濟不好只要努力都可以找到出路,我弟弟就是個案例。他在經濟蕭條的時候畢了業,還學的是那個年代最不好找工作的專業,但現在是一家公司的老闆,主要銷售零件給美軍空軍。你們現在年輕人都比我們當時幸福的多,想在哪裡工作就在哪裡工作,拖全球化的福。」我是聽不懂八零年代的經濟是怎麼樣的「蕭條」,但上世紀一位中產美國白人男性的痛苦掙扎實在難以共鳴。同時,另一頭,她則在聽完一位女孩說接下來準備去到一個充滿山的州做學術研究,打算靠爬山、滑雪舒壓後,插話說:「滑雪還是得去瑞士好,有餐廳、購物中心還有絕美的景色。」空氣頓了一拍,然後又是大家誇她品味好。

兩人是她一對一華語課上結識的師生戀,已攜手走過三十多年。

家中日常以英文交流,但她的英文卻顯生疏,反倒仍以中文圈為主要社交對象,與他相訪年紀的中國閨蜜們時常來她這串門子。「你說中文的吧?」我問她丈夫。「語言這種事跟使用頻率有關,像是我在法國待比較久,常使用法文,自然而然就內化了。至於中文嘛···離開新加坡就沒那個環境了。」他答完後我望向她,卻無見到她任何情緒波瀾。「我跟先生都不說話了,」她開玩笑的說,「有時跟我女兒說話,她在加州讀書,偶爾會打電話過來。你們得常來我這吃飯,都太瘦了,要多吃一點。」

她曾用語言教人理解中國;如今,她卻需要用他人熟悉的語言理解身邊的人。或許,在跨文化的家庭裡,總有人要調整語言、身份與期待。而她所讓出的,可能不只是語言的主導權,還有主體的能動性。

異國婚姻中的人們,是否如外人所見那般幸福?看似閱盡天下,但這場婚姻究竟是一種人生體驗的拓展,還是成為了一種束縛?她反覆地講述自己工作期的高光時刻,卻在搬離新加坡後退回家庭主婦的角色;她熱情待人,廣結善緣,卻無法用自己熟悉的語言與丈夫深度交流。賓客散去,熱鬧褪去,偌大的屋子的兩個人,他們還剩下什麼?一段過往的榮光,又或是一場逐漸沈默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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