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掉的不是衣服，是一段捨不得醒來的自己

她挑了一件還可以的裙子，打算讓今天就這麼混過去了。
沒有波瀾，也不打算迎來什麼變動。這一天，最好就像窗外無風的午後，一切靜止，什麼都不來驚動她。

那裙子是她很久以前喜歡過的款式，略高的腰線，帶著現在看來已經過時的花樣，那是某個時期她以為自己會持續喜歡的樣子。後來，款式退流行了，用西裝布裁剪成較為硬挺的版型，加上小口袋，當初穿起來還能支棱起還有興致穿高跟鞋的輕盈，隨著身型也變了，腰圍撐不起版型，鬆垮垮的腰線垂到骨盆上緣，一點點地，跟那些捨不得丟的衣服一樣就躺進衣櫃的更深處，像一種慢慢退出舞台的自我。

她向來迷信衣裝帶來的氣勢，還有運氣。新買的衣服能改變那一整天的節奏；一件合身的剪裁，就能撐住一段難以言說的自信。但陳舊的衣服不同，它們帶著一種不知名的沈悶，好像長久未洗的夢，被壓縮在某個角落，不再發光。她開始懷疑，那些自己捨不得丟的衣服，會不會正是那股隱隱不順的源頭。那樣很好，順便，就把它們丟掉吧。丟掉，是一種自救，不需要太大聲。

她沒有特別的計畫。今天就這樣過去吧，無聲地，一如過去好幾年那樣。這種不好不壞的狀態，持續了好久了，好久，幾年有餘。

雖然這對很多人來說已經是夠好了。沒有太難的關卡，也不需要迎戰什麼情緒的黑洞。生活裡有一張不算差的床，有幾個能回話的朋友，有一兩個節日會傳來訊息的親人。可是她知道，在她心底那一小塊長年嘀咕的地方，那裡藏著她不願正視的瓶頸。她清楚，每天都應該有所謂的「怦然心動」，哪怕只是一點點，一眼、一句話、一瞬的發光。但現實就只是這樣，不痛不癢地，一日過去又一日。

她的眼睛睜不開。不是睏，也不是懶，是那種「無由地無力」的睏。就算早早醒來，也沒什麼值得看清楚的事物。她想：如果沒有人逼她張開，她真的還需要自己努力睜開嗎？這句話一冒出來，她自己也被輕微地嚇到，但還是沒打算把它撤回去。

光線從窗簾的邊緣漏進來，在地板上劃出幾道暗金色。那是她唯一能察覺時間流動的方式。沒有人在看的時候，她就那樣站著，像還沒啟動的影子。她不需要選邊站，不需要解釋，也不需要有表情。這樣很好，又不那麼好。是鬆弛，也是失控。

她會想起那些已經打包好的舊衣服。袋子放在房間角落，有點礙眼，卻也像是一種正在進行的對話。她不是那麼能乾淨俐落地丟棄什麼。每件衣服都像一段時間的化身，她記得那條洋裝曾經在那場最後什麼都沒有發生的約會登場；記得那件襯衫是在下定某個決心買下的，想說換個風格，也許能讓上班心情變好一點。那種想要靠外表改變命運的想法，她其實一直都有，只是越來越小聲了。

這麼想著的時候，穿著這件黑色鬆垮裙子，今天果然發生了不好的事情，如果說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總會發生一件負面的大事情，不可逆的改變了原本美好的狀態，那麼總是碰上了她穿上舊衣服的時候，是否也太掉入了學術陷阱了：統計學上的某型錯誤或是心理學的認知偏誤，可是命運總是在你相信的時候，那巧合就是必然了。

上一次穿舊衣服的時候，她穿的是一件碎花的紗裙，在某一次轉換風格後，就把這類型的衣服，埋在深處，風吹動雪紡的材質撩過大腿時，其實這件衣服她穿得並不舒服，於是就這樣擱置下來，連同當初穿上時，發生的美好或不好的事件。打算宣布一個重要的決定，那只是相對於她的世界以及周圍的人有關的決定，但對于整個宇宙或是公司都還是無足輕重的，那場發表是失敗的，在她意識到後果、以及回家換下那條舊裙子的時候，

於是她都丟了。那袋衣服被搬下樓、放進資源回收桶的那天，風有點大，塑膠袋被吹得微微晃動，像是在掙扎，也像是在告別。她沒回頭看。可是人生還在往前，連同那幾天倒楣事情的延續，持續影響著她。

可是，不都換下來了嗎？重新換新裝，難道不能再次出發嗎？

她還是常常在某個時間點想起那幾件衣服，不是懷念，也不是後悔，只是像某種肌肉記憶，明知道東西已經不在了，卻還是會條件反射地去想它們的位置。那讓她有點感覺自己是空的，像是某種抽屜被清空後還維持著原本裝滿的姿態，習慣了某些重量，即使東西走了，那些被壓過的形狀還在。

這段時間以來，她過得不壞，也沒有變得比較好。早上起來還是會花點時間選衣服，儘管大多只是換個順序穿同幾件；偶爾在街角的玻璃倒影中看到自己，也不會特別訝異──那就是她，平凡又沒有太多稜角地存在著。但奇妙的是，她開始有一點點耐心地觀察那樣的自己。不是喜歡，也還不到認同，只是那樣看著，沒有逃開，也沒有責備。

有天早上她照鏡子，看著鏡中那個穿著某件有點皺的上衣、頭髮還沒完全乾的人。她沒有立刻移開視線，只是站著，像對一個陌生人微微點頭那樣，小小地，承認了一下。不是釋懷，也不是出走，而是，她開始知道，有些東西可以慢慢發生，不必一口氣結束，也不需要馬上解決。

日子還是那樣。她還是會睜不開眼，有時連洗臉都懶；還是會一邊走路一邊感覺自己像個空殼，有點冷、有點醒不過來。但有時，也會忽然多看一下某個陌生人的穿搭；也會在便利商店的結帳檯前，注意到自己正微微地站直一點，像是準備要迎接一點什麼。

可能是風，也可能什麼都沒有。總之她還站在這裡，沒走開。那其實就是一種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