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紀事2000
燒上幾根柴,發上一會呆。於是安靜地推開一扇門,邁開向下向前的步伐。
李興沿著下山的土路,小心規避著坡上的土石,邁出每一步。
他背後是正在冒炊煙的木屋,它在蒙著細霧的重重大山中顯得神秘又詭譎。靜悄悄。而對於李興來說,這是他最為親切的地方,無論是他與村裡的夥伴玩完回到這裡,還是從村裡的學校裡歸來,這裡永遠冒著炊煙,永遠如此安靜,永遠飄著霧,這些安定了李興狂躁的心,讓他也得以安靜地進家。母親給他盛了飯,父親則吃了飯早早就睡了,當月亮出露於山間時,李興就坐在門口靜靜地看滿天星與月牙蒙霧。有時他也會想在這山月之外的地方是什麼樣子的?他想起過年時從外面回來的村裡人帶回的新奇玩意:電動的小汽車、電冰箱……而且他覺得那些人放的鞭炮要更響,放的煙花也要更加絢爛更大。
那些人使李興羨慕不已,他決定了要去大城市打拼一番,於是他在一天晚上告訴了自己的父母,父親從床上翻了個身看了看他,又把身翻了回去。母親則不捨擁抱了他一下,擠了幾滴淚。李興的話並沒有讓這個木屋燥熱起來,它變得更加安靜淒冷,又冷卻了李興狂躁的心。
他又走出了木門,在門口靜靜思索自己的未來。這個村子裡沒有公路,沒有火車,只有綿延幾十里的山路,土路,只有驢車經過時揚起的迷人眼的土塵。在他這十八年裡,他出過最遠的一次門還是到最近的縣趕過一次集。那幾十里外的縣有幾棟有大概三座木屋那樣高的樓,還有五顏六色的塑料袋以及來自五湖四海的商品。最為重要的是,在那縣城有著方圓幾十里內唯一的火車站。那次趕集給他的印象都匯成了一句話∶要趕快離開故鄉。那個村子裡的所有場景都已被他熟記於心,村子裡無論哪個老人死了他都會黯然神傷,因為那個離去的老人或許給過他幾塊糖,在他路過他們的家門口時。總之那個村裡的一切又一切他都已熟悉甚至厭煩。儘管那裡是他最親近的地方,可他仍決定了離開、離開。外面有什麼他不清楚,但他清楚的是外面一定有比縣城更紛繁的東西,有著他窮盡一生都看不盡的風景。
那一天晚上,他的眼裡所看見的霧散了,他看見了那一片朦朧後的繁華剪影,山與月的溫柔再也無法撫平他狂躁的心。
於是在那天清晨他踏上了離家的路。
他走了二十里的山路,走到了縣城,搭上了前往城市的火車,他看見了水稻的後退,繼而是綠化帶、水泥的到來。
李興的內心當然是興奮的,但他同樣是迷茫的。
那輛火車裡有著大大小小的行李,它們擺在過道的兩側,因為放行李的架子上已經塞得滿滿當當,車廂裡散發著煙味、泡麵味、酸臭味。這些氣味一次次衝擊著李興的感知,他不知道前路會是什麼樣子的。
坐在李興對面的是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男人,那人也注意到了李興,似乎是那個人先開的口,兩人搭上了話。李興聽出這個人的口音是四川的,與他的貴州話相差不大,他倍感親切,問起家中的狀況,幾個人,幹什麼的,幾歲了……他最後問起了那個人的姓名,問起他對這座陌生城市謀生的做法。
那人告訴了他叫王席,他對第二個問題沉默了。他們都望向窗外,這時已是下午,陽光逐漸變得昏黃,他斜斜將光穿過一棟棟摩天大樓或是瓦樓木屋,這座城市的脈搏漸漸減弱,人們匆忙地歸家。
王席說他們可以一同去電子廠打工,他知道這個地方的電子廠很多,待遇也還不錯。李興並不知道什麼是電子廠,他的迷茫讓他依賴上了王席的看法。去看看吧。
第二天他們去了一家電子廠看了看,覺得還算不錯,就申請入了職,而負責面試的人幾乎沒有什麼猶豫,就表示歡迎入職了。
從此李興對這座城市的認識就僅限在這個電子廠,僅限在那一個他負責組裝的電子元件上,僅限在那冰冷的座椅上,僅限在他左右兩旁的工友與王席上,僅限下班後他穿過的廢土上,僅限在出租屋裡。但李興沒有什麼怨恨的,因為他對這裡的薪水很滿意,也為他所見的每一景都欣喜不已。
他們住的出租房擁擠又悶熱,潮濕而又腐臭味。李興喜歡在下雨時打開窗戶呼吸一下暫時新鮮的空氣,在這時與王席打牌,雨的潮濕會不停撩撥李興的身體,緩緩的風從灰暗的天際飄來,將這出租屋的悶熱全部吹走。李興也會在這時熬不了睏倦,爬到床上睡了。
電子廠的日子是難熬的,這讓李興漸漸忘記了來到這裡的緣由,這讓他悲觀,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他每日同王席一同上下班,一同進餐,而每日走的同一條路,做的一樣的工作。向出租屋的那條路顯得更加荒涼。廢土上顯不出一點生氣,他灰暗的肌膚給人以死亡的悲涼。這片區域長不了一棵樹,向四周看去,都是這死灰的土地,綿延到河邊,遠處的高樓蒙著太陽最後一縷黃光,他插上天空無盡朦朧的灰。王席總是與他說著廠裡的男女糗事,這總能讓李興笑上那麼一下,他又向王席說起隔壁廠的殺人陋聞。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就這麼回到出租屋。
有天廠裡好不容易休息了一天,李興決定去市區看看,他叫上了王席。王席說他想補補覺,可不過一會兒卻接受了李興的邀請。他們坐了一輛公交車,向著太陽餘暉灑向的大廈,路上他與王席打鬧著,把王席推去拉來,兩人笑嘻嘻的。他們看著窗外一輛又一輛的紅車白車黑車、黃髮紫髮藍髮、男的女的老的小的、瓦的鋼的鐵的建築。在一座正在建的大廈前,他們下了車,他們在路上走了很久,如同兩個無業遊民一般在遊蕩,李興這時提議說,他們也將頭髮染的五顏六色的好了,王席表示的一點也不好看,跟個鬼一樣。
王席這時提議說他們去網吧吧,他猜李興一次也沒去過,李興表現出木訥的神情。於是兩個人走進了一家網吧。王席點上一根煙,教起李興怎麼開機、操作、打遊戲,李興這傢伙對電腦上手的很快,這讓王席樂得把煙灰彈的滿地都是。李興問起王席怎麼會上網的,王席則滿不在意地邊敲打鍵盤邊表示去過幾回城市,這次不過是打算找一個城市真正過活了。他遞給李興一根煙,“抽一根吧。”王席嬉笑著,可李興覺出這話有幾分嚴肅的感覺,李興接過煙,王席給他點上了,李興學著王席的模樣抽了一口,卻馬上咳了十來嗓子,臉都咳紅了,王席見這模樣樂得哈哈大笑,臉都笑紅了。“還得多練練。”王席把身子又對向螢幕,“你下個CF玩玩,我教你。”李興從來沒見過王席這麼有興致,從前基本上王席話不多的,那天他們一直玩到凌晨,乘著清晨的早班車回到了電子廠。
那天李興同王席一同回到的電子廠,可卻是李興一個人回的家,在回家的路上,他還想着王席那小子得了什麼病了請假一天不上班,還想着怎麼搓他幾拳,讓他不跟他一塊回家。可他打開門卻發現所有的電子產品都不翼而飛了,他與王席所有的值錢的東西全都沒了,他以為是遭了賊了。他打電話給王席卻顯示空號。“他媽的這小子!”李興恨恨的罵著,他仍以為是遭了賊了,報了警等著王席回來。警察風馳電掣的趕來,問了幾個問題又登了記。這期間李興的臉色越來越差,他心不在焉地答著,看向窗外的粉塵炊煙人流車流川川不息……這差點讓警察懷疑是這傢伙自己偷的東西而報警是為了混淆視聽了。
李興一直在想一個最壞的結果,卻又一直否定,認為這一定不可能。
警察把所有的喧囂都帶走,灰蒙的家中家徒四壁而又一清二白。李興坐在一個紙箱上,他雙手交叉著身體向前傾,他呆呆地看著灰白的牆面。
月亮漸漸爬上天穹向世間灑下淒冷的光,這空洞的房子裡只剩下一個孤獨又迷茫的靈魂,在這偌大的萬家燈火的城市裡,哪個地方還能歡笑地接受他呢?不再會了,月亮將他的影子拉到鋪著薄毯的木床上。“媽的混蛋!操你媽的王席!”李興暴怒地將紙箱踢倒,將所有怒火與委屈發洩在紙箱上。千瘡百孔。他在暴打紙箱後不知所措,直直地站著。他接受了殘忍至極的事實。他想起昨日在黃昏大街上的玩笑與網吧裡的玩樂,那一切都過去了,在那時光裡他感到前途不那麼重要,迷茫也不再。可這時迷茫惑然孤獨都包圍著被月光包圍著的他。他痛苦地抓起自己的頭髮,為什麼呢為什麼呢!他的膝蓋同淚水一起下墜。
長時間的沉默,房間裡安靜一會了,這是它本來的基調。
“抽一根吧。”這句話或許是王席善意的提醒,他有點明白那嚴肅的意味了。這次有徵兆的教訓的確讓李興終生難忘。李興從桌上摸索出一根煙,他邊咳邊抽。
李興下了樓,他走到上班路上的廢土,他把一根煙抽完,站在那片廢土上,一切起伏都無關緊要,就那麼一片平坦而無言的月下廢土。只能聽到有風吹過。這片土地變了許多了,是什麼造就了他的荒廢,是人們不加節制的貪欲,是這樣瘋狂又混亂的年代。它充滿了機遇,是個多元的時代。他將原本的安靜祥和攪和成了混亂的粥。如果李興是一名殺人犯、騙子,那麼他定能與腳下的土壤共情,它包含了一切的控訴,也是瘋狂與混亂的結合體。它是醜惡的,但仍孕育著生機,在瘋狂生長的醜惡與絕望中有這麼一抹生機有可能將他拉回正軌這就足夠了。
李興失望透頂,這樣的絕望之城沒有什麼東西能讓他看了,這般的絕望他也無任何必要闖蕩了。
歸家吧!歸家,家仍未絕望,那霧氣與山與月還在等他。
歸家吧!歸家,在他仍未絕望之時,家就是最好的港灣。
李興拿了僅剩的錢,恰好能買一張火車票,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憤怒又淒涼,只能擠下一滴淚。
他回到了曾經不顧一切要離開的家,受到了親切的關懷。
他不會想到會有這麼多人在二十年後回到了鄉村。二十年後絕望都不能瘋狂生長,因為它已被名為秩序的真切絕望所遏制,二十年後是個沒有想像力的時代,他也真算明白在那時絕望的廢土上生長出的多元是多麼可貴了。
有時候他坐在已開發成農家樂的家門口,看著刷著刺鼻油漆的黃白條紋的木頭嶄新如初。看著這僅有兩年歷史的古老。面目全非。想着有時間再去那已經記憶模糊了的寄予著希望的廢土上看上一看。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