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廳院藝術出走:給自己的情書「三日書」徵文活動(八月:關於人生,我想說的是|客座作家:郭強生) · 第一天

給自己的情書:第一天,那個下午的三小時,世界好像被暫停

鏡萍、飄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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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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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過「時間突然消失」的經驗嗎?一個瞬間,世界被按下暫停鍵,什麼也感覺不到,只等到它重新運轉。這是我十九歲那年的一個下午,在愛情與職場交織的青春裡,我的世界曾經靜止了三小時。

■ 十九歲的甜蜜與痛苦

十九歲那年,我正值熱戀。每天的簡訊裡滿是愛心符號,電話另一端的聲音輕快又溫柔。旁人眼裡,我的人生正要展開,甜蜜得像一部輕盈的青春劇,充滿了無限可能。

那是我第一份正式工作,也是第一段認真的戀情。每天早晨,我精心打扮,穿上略顯正式的套裝,踩著不太熟練的高跟鞋,滿懷期待地走進辦公室。下班後,我會和男友相約,分享一天的喜怒哀樂,在城市的角落尋找屬於我們的小確幸。

然而,就在那樣甜蜜的日常中,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卻讓我的世界暫停了三個小時。那個午後的經歷,像一道無形的傷痕,悄悄地改變了我對自己、對關係的理解。

■ 那個轉捩點的下午

那天是個平凡的工作日,陽光透過百葉窗在辦公桌上灑下斑駁的光影。一切如常,直到下午的那場對話開始。

那位年長我十歲的女同事,熟練地細數著我的不足:電話應對不佳、開會反應遲鈍、穿著不合宜,甚至連髮型也成了罪狀。最後,她湊近我,問:「你懂厚、厚、厚?」

她的語調帶著某種居高臨下的諷刺,每個「厚」字都像一記耳光。辦公室裡其他人的視線似乎都投向了我,空氣凝結成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我的胸口。

我沒有哭,也沒有動彈,像一具被釘住的木偶。我的大腦像是突然斷線,無法處理這突如其來的羞辱。我記得自己點了點頭,勉強擠出一個「懂」字,然後站起身,緩慢而機械地走向廁所。

那一刻,我的身體做出了選擇——既不是「戰」也不是「逃」,而是「凍結」。我的意識彷彿抽離了身體,成為一個冷靜的旁觀者,看著自己像個機器人一樣移動,看著自己的表情一片空白。

1:30 PM - 世界暫停
我走進廁所,把自己鎖進狹小的隔間裡。白色的壁磚冰冷如紙,水滴聲在寂靜中被放大到刺耳。我待著,沒有哭,也沒有想。

2:15 PM - 在空間間徘徊
害怕待太久會被人懷疑,我換到隔壁的儲藏室,背靠著堆滿紙箱的牆。我躲在廁所與儲藏室,腳上穿著有點高度的皮鞋,卻感覺不到一絲痠痛。廁所、儲藏室,再回到廁所,如此反覆。

3:45 PM - 時間的真空
時間消失了。那三小時裡沒有快慢之分,像有人按下了「暫停」鍵。我被放進一個透明的泡泡,隔著厚厚的空氣,看著外面的腳步聲與電話鈴響變得遙遠而模糊。

4:30 PM - 重新啟動
直到某個瞬間,我看見時鐘指向四點半。有人按下了「播放」,空氣重新流動。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可以回家了。

那三小時,我的身體在場,但我的意識不在。我沒有感受到腳痛、口渴或任何生理需求。我只是...存在著,卻又不真正存在。彷彿我的靈魂暫時離開了軀殼,躲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了。

■ 愛情中的不被理解

等男友下班後,我們約在常去的咖啡廳見面。那是古典玫瑰園、是個溫馨的小角落,牆上貼著復古的壁紙,空氣中飄著咖啡的香氣。我坐在那裡,雙手捧著熱飲,試圖讓溫度喚回我凍結的情緒。

我深吸一口氣,將那個下午的經歷一字一句地告訴他。說出來的過程並不容易,每個字都像是從胸口的結中硬生生扯出來的。我小心翼翼地描述那種被羞辱的感覺,那種時間停滯的奇怪體驗。

他聽完,笑著說:「你太敏感了啦。如果你當過兵,就不會把這種小事看得那麼嚴重。當兵更沒尊嚴,根本沒被當人看。」

我愣了幾秒,然後也笑了笑,沒有再多說什麼。咖啡的熱氣在我們之間升騰,模糊了彼此的輪廓。我低頭攪拌著咖啡,看著漩渦中自己破碎的倒影。

戀愛中的我,選擇相信那只是一句玩笑。可那種無助感,卻像一顆石子卡在喉嚨,說不出口,也吞不下去。那一刻,我明白了一個殘酷的真相:即使是最親密的人,也可能無法真正理解你的痛苦。

■ 解離:心靈的自我保護機制

多年後,在一個溫暖的諮商室裡,心理師告訴我,那種狀態叫作「解離」。那不是我的想像,也不是什麼心理疾病,而是人類面對極度壓力時的一種正常防禦反應。

「解離是大腦的保護機制,」心理師解釋道,「當情緒負荷超出你能承受的範圍,大腦會暫時切斷與現實的連結,讓你在心理上抽離危險情境。」

那三小時的空白,並非「玻璃心」,而是我的大腦在保護我,將我抽離現場,關閉情緒,讓我能夠活下來。那是一種生存本能,一種內在智慧的展現。

聽到這個解釋時,我感到一種奇怪的釋然。原來,我的反應並不「過度」,也不「軟弱」。我只是用我所擁有的資源,以最本能的方式,保護了自己。

■ 傷口上的羞恥

  • 否定的迴圈

    然而,男友的那句話,卻一直留在我心裡。每當日後我再度陷入憂鬱或低落,腦中總會自動浮現:「是不是我太脆弱了?是不是太草莓了?」那像是一個自動彈出的批評器,時刻提醒我:你的痛苦不值得。

  • 比較的陷阱

    「別人的痛苦更大」這種思維,就像給傷口撒鹽。它不僅沒有減輕我的痛苦,反而在原有的情緒上,再疊加一層羞恥。那不是成熟,而是我學會了否定自己最真實的感受。

  • 沉默的代價

    在往後的日子裡,我開始懷疑自己的感受。每當情緒波動,我都會先質疑:「這值得嗎?」「是不是我太誇張了?」但,我仍然沒有學會了把情緒藏起來,沒有假裝堅強,沒有因為害怕再次被視為「太敏感」而試圖避免情緒崩潰。

    否定自己的情緒體驗時,是不是也否定了自己存在的一部分?那種自我否定的痛苦,有時甚至超過原本的傷害。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接納自己的脆弱,比假裝堅強需要更多的勇氣。

■ 心理師的啟示:重新理解痛苦

「解離並不需要什麼大事件,」心理師溫和但堅定地說,「當年你十九歲,經驗與資源都匱乏,又被放在一個權力不對等的羞辱情境裡,這樣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足以將你壓垮。那不是脆弱,而是生存本能。」

每個人的神經系統都有其獨特的敏感度和承受範圍。有些人可能經歷戰爭仍能保持鎮定,有些人可能因為一句話而崩潰。這不是堅強或脆弱的問題,而是我們與生俱來的生理差異,就像有人視力好,有人聽力敏銳一樣。

把痛苦比較大小,就像比較誰的血型更好,這毫無意義。每個人的痛苦都是真實的,都值得被看見、被理解。

在那一刻,我感到多年來纏繞在心頭的羞恥感開始鬆動。原來,我不需要用別人的標準來衡量自己的感受。我有權利感到受傷,有權利尋求安慰,有權利以自己的方式應對壓力,即使那方式是解離,是暫時的逃避。

■ 重新流動的時間

今天,我將那段午後貼回日曆。我不再用「當兵的標準」來衡量自己的感受。痛苦沒有比賽,每個人的神經系統都有其極限。而我曾經在自己的極限裡,用最原始的方式,撐過了世界的重量。
和解的過程並不容易,但當我開始接納過去的自己,我也開始理解:那個躲在廁所的十九歲女孩,並不是因為軟弱,而是因為勇敢。她在自己能力所及的範圍內,保護了自己。

那個下午,世界曾為我暫停三小時。

而今天,我終於讓它重新流動起來。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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