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白紙在風中飄揚-第二章:午後陽光(3)
3
那一年的中秋就在九月,所以很快,課題組就迎來了新學期的第一次集體活動。作為當月主理人的哲遠師兄幾乎沒有聽取其他人的想法,唯獨看重並最終採用了許可的提議。
每每回想起這一次攀爬縉雲山的旅程,我的眼前都會有眾多元素相繼浮現、繼而你爭我搶地交疊在一起,而無論最終會得到一副怎樣的圖畫,其底色與基本的結構都來自於一張毫不起眼的紙片以及寫在紙片正中心的兩行小字。
“永遠的懷念。正祥。”
就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一直佔據著我的思緒。無論是在旅行即將結束、等待巴士的黃昏,還是在明月高掛、我和友人們紛紛沉入酩酊的深夜,我都能隱約聽見這動人的傾訴,而當我終於躺上床,因勞累和酒精的共同作用而深深呼吸的時刻,耳旁更是迴響起一句句無比清晰的呼喚,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肺,仿佛都受感召而走,身體變成了軀殼,輕撈撈、空蕩蕩的。
登山的前一晚下了大雨,因此,到了中秋節當天,大家雖然都按照原先的計畫起了個大早,卻又因擔心行程取消,不約而同地推遲了行動。直到早晨九點,雲開霧散,眾人得到老師的通知確認以後,才分頭出發,到縉雲山腳下匯合。
我和巫良相約一起出行,抵達縉雲山健身梯道下時,賀蓉師姐與哲遠師兄已經陪在老師身邊,許可和白玉緊跟著出現,兩人都戴著墨鏡,熱情地同我們打招呼。眾人先爬上三層約百階的石梯,至寫有“縉雲山”的石牌樓下,一邊繼續做著一番等待,一邊眺望北碚城的景色。約莫十五分鐘過後,一年級的師弟師妹們珊珊而來,將脖子伸出石欄外,可以看見三人從同一輛計程車上走下來。他們仰頭也看見我們,靦腆地揮手以回應我們的呼喊。
我想,多半就是在背對北碚城正式出發的時候,我第一次產生了被以往的某種事物、某種生活追逐的感覺。身後的山城之中,潛藏著一種已然被我習慣了的生活,而在此生活裏,縉雲山往往扮演著一個龐大的、簡約的、遙不可及的角色,一個只有外形而沒有細節的抽象的角色,一個其存在與否根本不重要的觀念性的角色。每天,當我走出宿舍的大門,我都知道西邊的縉雲山一定和往常一樣泰然屹立,哪怕繚繞的雲霧從我的眼中抹去了其存在的一切痕跡,我也無需對它的存在產生懷疑,因為對我而言,對我的習慣而言,高山以及山上的高塔,早都已經脫離了其現實的存在,實現了在我精神中的永駐。而當我嘗試著走進這座大山,此前的龐大也好、簡單也罷,遙不可及也好、抽象籠統也罷,種種特質都迎來了徹底的轉變,我的每一口呼吸、每一滴汗水,我所見的每一片樹葉、踩下的每一寸泥土,都將我精神中的熟悉轉換為官能的陌生與不安。同樣的,在縉雲山的視角下,我的具體的生活,我的各種細節緊密結合、巧妙運作的生活,僅僅只是一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景象。鱗次櫛比的房屋中隔出一條寬闊的大道,一小片陽光透過雲層,灑在道路另一側被枝葉遮擋住的穿山隧道前,將一片未幹的雨水照成耀眼的熔金,視野的盡頭還有遠山,將吸滿了水汽的墨綠色輕輕塗抹在樓宇的背後。我那如鐘錶般精密、單調的系統似的生活,變為雲霧的流轉,變為天氣的波動,深深地躲進了抽象的圖畫中去,給我帶來精神的生疏與惶然。正是這身後的不安,緊緊追趕著眼前的不安,是所有的已知被逐漸抹去的不安,追趕著龐大的未知被一一揭曉的不安。
爬上約七百階高的健身梯主道,在觀景廣場處向右,便拐入一條自南向北的山林小道。根據入口處的地圖可知,沿這條蜿蜒的道路一直往上,至山腰,是被稱作“白雲竹海”的知名景點,遊客多在此處用餐、歇息。這裏背靠夕照峰,後有白雲觀,再往後,還有八座高峰,分別為玉尖峰、寶塔峰、蓮花峰、猿嘯峰、聚雲峰、獅子峰、香爐峰、朝日峰。根據經驗最為豐富的老師的計畫和安排,我們將走過所有的山峰,在中途可參觀有一千六百年歷史的縉雲寺,以及近距離觀望傳說中阿育王塔之一的縉雲塔,離開時,只消順著山間公路盤旋而下,到了山腳的黛湖邊,就有專門通往市內的巴士可供乘坐。
整個隊伍由老師帶頭,巫良、賀蓉師姐以及一年級的兩位師妹緊隨其後,白玉、許可與哲遠師兄三人成行、步履悠悠,走在最後的則是我和宏博師弟兩人。
這位和我同姓的師弟看上去人高馬大,加上鋒利的下頜輪廓和前額上輕微的抬頭紋,難免給人一種威武而不可接近的觀感,但他實則是一位初學吉他的同好,不僅說話輕聲細語,彈起琴、唱起歌來更是極盡溫柔。前不久,他因報名了學部的迎新晚會而同我有過不少交流,我也盡自己所能地給予他適當的建議。因此,我們一路上的談話都以音樂為主,而話題一旦中斷,雙方就會陷入長久的沉默。
我們的前方,許可不時會停下腳步,給林間的風景拍照。她的胸口掛著哲遠師兄的索尼相機,師兄則在一旁進行悉心的指導。為了向她說明取景技巧,師兄在竹林中東跑西跳,時而抬手舉臂,時而彎腰俯身,好不忙活。他們每做一番停頓,我和師弟也就跟著收回腳步,因此,幾人和隊伍之間難免有些脫節。
石階濕潤,泛著青色的微光,山坡上,泥濘的濕土和長年累月堆積起來的枯葉糾纏在一起,難解難分。陽光被繁茂的竹葉阻擋在外,只是偶爾出現於某處清泉、流水、岩石、草坪、以及木凳之上,借晨霧之軀而獲得了沁人心脾的實體。我的胳膊和臉蛋都冰冰涼涼的,唯有額頭、脖頸和腳底在發熱,汗水順著顳顬一點一滴地滑落,勞累感則像脫了水一般,生硬地橫亙在乾燥的喉嚨中,擠進了逐漸滯澀的腿腳間。
抵達“雲海”後,我們稍作整頓,圍坐在竹林中準備用餐。這裏正是山霧聚集處,遠山環抱下的城市被蒙上了一層如夢如幻的白紗,仿佛一伸手就將徹底攪碎其中的色彩。我在長桌向陽的一面坐下,圍欄外明晃晃的朦朧霧氣反倒讓人有些睜不開眼,老師提前購買的大月餅就擺在長桌盡頭,因待人切割而反射出更加刺眼的光。接著,眾人逐漸聚上前來,使整個山外的世界都消失不見,一大片陰影籠罩在長桌和月餅之上,宛如深厚的雲層遮擋住了明月。友人們的歡笑清晰可聞,可無論我怎樣拼命睜大雙眼,也分辨不出他們在背光下的笑容,因此不知何時,月餅也就在我視線所不及之處被切分開來,繼而送至我的面前了。
我不太吃得慣五仁餡的月餅,所以並沒怎麼動口,上菜之後,我仔細聆聽著老師和大家的談話,才知道原來縉雲山就是著名詩篇《夜雨寄北》中所提及的“巴山”。老師起了個頭,要我們轉著圈開始詩歌接龍:
“君問歸期未有期,且問下一句是什麼呢?就從巫良開始吧。”
“巴山夜雨漲秋池。”巫良一邊給老師斟酒,一邊回應。
“這個簡單。”賀蓉師姐將自己的玻璃杯推至巫良跟前,說,“何當共剪西窗燭。”
然後是白玉接過話頭,道:“卻話巴山夜雨時。”
“不錯。”老師點頭表示贊許,“看來大家忘得還不是特別乾淨。那麼,還有什麼寫巴山的詩句嗎?許可?”
“我知道,老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唐,劉禹錫。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許可舉起手,像中學生背誦課文一般煞有介事的模樣逗樂了大夥,她自己也隨之微笑起來。
“懷舊空吟聞笛賦。”
“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
“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
這樣名詩大家都記得很牢,所以剩下的幾人也都能夠順利地朗誦出來,輪回到老師時,恰好還剩下本詩的最後一句。
“暫憑杯酒長精神。”老師舉起酒杯,在致了一段簡短的祝辭後,說,“最後,還要感謝哲遠的安排,為大家帶來了一個如此有意義的中秋節。”
幹完杯,大家都開始安靜地用餐,老師和巫良細聲談論著研究設計的細節,一旁的哲遠師兄同許可一面翻看相機中的照片,一面竊竊私語,新生們都不是很放得開,夾菜、倒酒什麼的都顯得十分拘謹。吃到一半,宏博師弟瞥見我右手指甲的形狀,便問起我詳細的修剪和打磨方式。
餐後,我們繼續歇息了一陣。老師像往常一樣,將眼鏡推至自己的額頭上方,舉起手機、眯著眼查看起最新的電子郵件,與此同時,我的同伴們大致分為了兩撥,分別在林中的石桌上打起撲克,以及到附近的農莊裏散步去了。山腰的霧散了一些,陽光變得濃郁而溫暖,坐得久了,整個人都懶洋洋的,只想一口氣躺倒在綿綿的困意裏。這時候,我看見竹林外的不遠處有一只木秋千,便起身往那裏走。可突然之間,兩個齊腰的孩童從半路殺入,搶在我之前坐到了秋千上去。他們中的一個捧著手機,另一個則懷抱一本頗為厚重的書,我就站在其身後,手臂撐在秋千靠背上,看他們在輕微的搖晃中享受各自的樂趣。不出五分鐘,看書的孩子的注意力就被電子遊戲給吸引過去,他合上書,之後卻再也沒有打開。
“你抱的是本什麼書?”我忍不住問男孩道。
“給你,你自己看。”
“邏輯推理呀?”我接過書,翻了翻這本由數百個推理故事組成的兒童讀物,“這麼多謎題,憑自己的本事能解開幾個?”
“不看答案自己能搞出來的,也就一兩個吧。”他終於轉過頭來同我講話,真誠的特質在其清澈的眼眸裏閃爍。
“那你很喜歡推理嘍?以後想當偵探還是員警?”
“都不想當。我看這個,是想鍛煉鍛煉自己的腦子。我對體育很在行。”
“是嗎?做什麼運動?”
“我每天都踢足球。”
“所以你想當足球運動員咯?”
“也不想當。我當不了足球運動員,媽媽說還是當牙醫好。”
這時專心玩遊戲的瘦弱孩子突然說了話:“我爸爸就是員警。”
“那麼你想當員警?”我又將目光轉向他。
“員警很酷,但是沒有前途。我媽媽也說,只有掙錢才是最重要的。”
和他們的談話使我沉浸在一種半夢半醒的無意識中不可自拔,直到許可走上前來,告訴我大家已經拾掇完畢,隊伍也已經重新出發了。她一如既往地拿我逗趣,說:“交到新朋友了?是他們離不開你,還是你離不開他們了?想要繼續陪他們玩耍?”我有些羞澀,隨即向兩個孩童揮了揮手,以示道別。
我和許可並肩而行,加快了步伐以追趕已然走遠了的同伴。許可對我說了些什麼,似乎是與剛才的孩童有關,但我只是嘴上應著,耳朵卻沒能聽得進去。我不停地回想著人生中僅有的幾次遠遊經歷,逐漸回到這一切記憶的源頭。那時的我只有三四歲的樣子,由父母帶著,去了一片遙遠而陌生的土地。旅行中的見聞我是統統都記不得了,唯獨忘不了一來一回所乘坐的綠皮火車上的場景。出發日的早晨,天空飄著陰雨,車窗外,無論是鄉村還是田野都灰濛濛的一片,相對而坐的父母因某個我無從得知的問題,鬧起了短暫的不愉快,但那次沉默卻異常長久,也不知道和下了一天的細雨比起來,究竟是誰先結束。返程當天卻是一副全然不同的景象。明媚的陽光照亮了母親臉頰上的雀斑,列車啟動後,她拿出小刀,將我最喜歡的草莓果醬塗抹在切片麵包上,父親靠在車窗邊,很快就打起了盹,鼻息逐漸轉化為輕微的鼾聲。吃過麵包,我躺在母親的懷中,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就這樣安然入睡了。我夢見蝴蝶,夢見了蜜蜂,還夢見了一望無際的鬱金香,花田之中,沒有終點和目的地的列車緩慢行駛著,就像拖得長長的彗星的尾巴。那時的我,總是義無反顧地向前,哪怕是在歸途的最後一段路上,我也只能體味到人生繼續前進的感覺。可如今走在山路上的我,總是希望能夠在身後填補上一些東西,才能勉強讓雙腳不至於搖晃,因此才會變得更加擔心,時刻都想要回頭去,看看自己的背後是否真的實在、滿當。方才所見的孩童永遠地遺留在我的身後,卻似乎並不足以彌補任何空缺,於是,當我踏上佈滿青苔、越來越陡峭的階梯時,我的神經明明緊繃著,卻無暇顧及滑倒的危險。哐當!我栽了個大跟頭,雙腿重重地磕在石頭上,嚇得許可驚叫出聲。我在她的攙扶下重新站起身來,拍了拍褲子又繼續前行,我感到膝蓋附近可能破了皮、出了血,但還是反復強調自己沒事。
一直到白雲觀外,我們才勉強追上眾人的腳步。道觀不大,諸多古跡又都被鐵鏈隔開,踩不得也碰不得,所以花上幾分鐘就能參觀個大概。有幾個意圖爬上石獅子卻被父母制止的孩子,在此後的很長一段路上都跟我們同行,他們人手握著一罐泡泡水,懷著燦爛的童心製造出絢麗多彩的泡泡。不知為何,我抱著些許沮喪的心情,仰著頭看他們吹出的一個又一個泡泡:紫色的閃光勾勒出的搖籃似的弧線,附著於泡泡的邊緣,仿佛哼唱著舒緩的歌聲,使泡泡左右搖晃、緩緩下墜,有的泡泡沉睡在葉片的懷抱裏,有的則消失於閃亮的濕土上,可終究沒有一個向我飄來,落在我的手心或手背上;偶爾,不知是誰又吹出了一個巨大的泡泡,只看那圓球拖著沉重的身軀向上飄動,竟想要用透明的身軀遮住太陽的光輝,這打動人心的勇氣化為一圈流金,在其破裂的一瞬之間,平等地灑向四面八方。在此之前,我認為自己的人生當中或許再沒有吹泡泡的機會了,但至少在這個刹那,我的確受到了勇氣的沐浴,獲得了轉瞬即逝的行動的勇氣,很快,一切又變得黯淡無光,童年又變得蒼白,純真又變得孱弱,我又開始為成年人和孩童世界之間的格格不入而感到窘迫了。
我們走出竹林,連著翻越了四座山峰。一顆顆高大粗壯的樟樹取代了綠竹,林間的鳥鳴也就氾濫起來,不盡相同的啁啾此起彼伏,似乎是在催促著剛剛結出的山桐子果實早日成熟。過了猿嘯峰——若不繼續朝聚雲峰走、而是轉而向下的話——就能夠見到縉雲寺,而穿出寺廟繼續攀登,即可直達獅子峰。從獅子峰往北方眺望,香爐峰和縉雲塔看起來簡直觸手可及。
那張寫有小字的卡片和讓我念茲在茲的花束,就是在寺廟的石塔旁發現的。
這座始建於南朝宋景平元年(423年)、距今已有一千六百多年的歷史的古寺,被譽為這座大山的靈魂,從唐代起就名聲遠揚,曾有包括唐高祖李淵、唐宣宗李忱、宋真宗趙恒在內的多為帝王為其御筆題匾。在寫有“縉雲寺”的山門石背後,高約六米的青石牌坊上,一面刻有明成祖朱棣的御筆,分別為“敕渝”二字與“縉雲勝境”四字,另一面則有明神宗朱翊鈞的手跡,刻著“聖旨”與“迦葉道場”。
縉雲寺內,太陽將它的光輝慷慨地投在這裏,寺廟卻欲拒還迎,四處可見其出於私心而打下的陰影。天王殿和迦葉殿之間,有一座大香爐被放置於遮陽棚下,爐中升起的煙在陰與陽的交匯處悄無聲息地流轉著,在黑與白、凝聚與擴散、飛升與沉降、誕生與消逝之間不知疲倦地流轉著。四處走動的遊客越是頻繁地輕聲交流,四周就越顯靜謐寂然,在這樣一種力量下,人仿佛不需要結跏趺坐,也可以修得被佛陀捨棄的四禪定。凡人所能觸及之處,往往就是這樣局限於現法樂住,並非圓滿究竟,可禪定境界終究是無常的,最後也必將歸於消散,人若是僅僅通過修禪,搖擺於苦惱與輕安,則並不能取得長久之解脫,也無法對“苦”的問題作出一勞永逸的解決,而出定之後,必然發現自己毫無改變,感歎自己總歸無法真正達到佛陀般的境界。
話雖如此,縉雲寺卻不是一座供奉釋迦摩尼、十八羅漢、文殊或普賢菩薩的寺廟,而是國內唯一一座迦葉道場,專供佛陀的前世之師迦葉古佛。傳說過去共有七佛,即距我們所在的世間最近的七位佛祖,其中的最後一位系佛陀釋迦摩尼,而身居前位的便是迦葉佛。據說,迦葉八歲時出家學習佛法,因其天資聰穎、刻苦努力,很快就修得了羅漢果。
迦葉殿內的佛像高約兩米,左右站立一男一女,前者名曰帝釋,代表欲界法相,後者叫做梵王,代表色界法相。佛像下的蒲團後面拍著隊,都是等待磕頭跪拜的人。我在殿外默默地觀望人們的祈禱,眼看著一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孩童,在其母親的幫助下,努力地翻過高高的門檻,不一會兒又以同樣的姿勢從殿內出來,重新投入陽光的懷抱。
當我結束了對寺裏的香火戀戀不捨的觀察,才發現眾人又已繼續前進,走下了寺廟的臺階,他們正圍繞在售賣紀念物的商人跟前,挑選心儀的物件。石階上方,有數座一人高的石塔,其中的一座塔下,擺著一束被雨淋濕了的鮮花。我匆忙地看了看花束上附帶的卡片的封面——上面寫著,“永遠的懷念,正祥”——接著便追趕同伴的腳步去了。
“圓寂的僧人才不會為世間之情所困……‘正祥’是男人的名字吧?所以,應該是獻給一位女性……”我忖度著,逐漸被自己的幻想——如蒸汽般擴散,因熾烈的溫度而模糊不清、最終凝結成冰冷的水珠滴入淒美愛情之海的幻想——所征服,於是我的鼻腔就像吸進了水似的酸澀起來,眼眶也仿佛被蒸汽燙得發紅。一道溫柔呼喚著“正祥”的女聲在我的耳邊揮之不去,叫得我心煩意亂。
“是麼?也許是戀人,不過也不能排除是親友。”許可聽完我的講述,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老師方才跟我們講,寺廟建成之時的名字,是‘相思寺’,內有相思岩,外有相思竹與相思鳥,想必也有數不清的古人在此處寄託思念。”
“我真想回去看看卡片內側究竟寫了什麼,可那樣是不道德的吧。我不願自以為是地相信他們——正祥和他的思念——一定能夠理解我。”我越說越覺得仿佛有萬爪在撓心。
“想看就去看吧。”許可說,“我在這裏等著你。”
我回頭了。不過,與其說是受了許可的鼓勵,不如說我完全是帶著自身難以抑制的好奇,以及“若是無法求得理解,哪怕要我跪下請求原諒也無妨”的自我說服奔回石塔去的。
花束由淡粉色牛皮紙包裹著,外面還有一層白色的紗,淡青色的絲帶將三者緊緊系在一起,更粗糙的牛皮紙卡片由別針別在絲帶的上方。菊花、百合、牡丹以及未開花的黃鶯,因連夜暴雨的澆打而顯得有些萎靡,看來放在此處已有兩三日的時間了。百合花甚至已經接近枯萎,花瓣邊緣朝內,呈現出一副蜷縮之勢。但花香並未因其姿態而有所消失,甚至濃郁動人,走至近處就足以掩蓋寺廟裏的香火氣味。輕輕撥開別針、拿出卡片,被針壓蓋著的地方已經有了炭灰似的痕跡,我觸碰到的牛皮紙表面也因潮濕而立刻豎起一些纖維來。我將卡片翻轉,打開其內側,卻發現裏面空空如也,什麼也不再有。
壓抑的期待之情在因緣的恩賜下被釋放,最終卻又不得不面對空無一物的現實,這樣的瞬間總是讓人感到失落,可這失落又一晃而過,立刻被一種大難不死般的慶倖所取代。我慶倖於自己沒有發現主人公身上的某種令人無法理解的深厚的憂鬱,或許任誰也無法承受被這樣一種情緒所感染的後果,而更令人的痛苦的,是融入了這份情感的心境恐怕無論如何也無法加以描述,唯有將其總結成“心裏不是滋味”、“說不出的感覺”這樣蒼白無力的話語。就這樣,我的心情猶如鐘擺,在確幸與哀傷之間晃蕩著。一時間,先前爬在長滿青苔的石階上、隨時面對滑倒危險時還若隱若現的埋怨,因花束的發現而變成了難以言表的感激,昨夜的大雨或許停得正是時候——不早也不晚——雨量也顯得無比合適,得以讓人在山路上不時碰見略顯湍急和污濁的溪流,也使花束以完美的頹敗之姿映照出送花人的模樣與心情。而片刻以後,我又生出說不出的難過,不忍心去想像這位送花人的背影,以及他究竟懷著何種心情,頭頂瓢潑的大雨,在這石塔前煢煢孑立。
“可惜,裏面什麼都沒寫。”我氣喘吁吁地跑回許可身邊,佯裝遺憾地撅了噘嘴。
出了縉雲寺,縉雲塔很快就出現在登山者的視野裏。這座在平日的遙望下,總是借雲霧半遮半掩的高塔,每逢夜幕降臨就會點亮它的夜燈,宛如一顆與月亮遙相輝映的紅寶石,偶爾,夜雨模糊了人的視線,它又如同山脈上燃起的一點星火,隨著人的緩慢呼吸而微微翕動。可是,就是這樣一座引人注意、充滿魅力的高塔,儘管它此刻近在咫尺,正親切地朝人招手,卻也勾不起我的半點興趣了。我的注意力難以集中,跟隨隊伍一路走馬觀花,雙腳都在酸疼中變得僵硬而麻木。
沿盤山公路下山以後,我們又圍繞黛湖散步。眾多登山客聚集在湖邊歇息,氣氛好不熱鬧。各個年齡段的孩子都還活力滿滿,有的在林間奔跑穿梭,有的則拿一只小網在水邊捕撈魚蝦。結束了一天行程的我們,紛紛靠在棧道的玻璃牆上,一邊與湖邊的竹筏共同迎接夕陽一邊等待返程的公共汽車。我蹲在地上,緊盯著水面,看著竹筏旁的光點漸漸明亮起來,可就在一個我意識不到的瞬間,雙眼便已承受不住閃閃金光的照射,於是我將視線的焦點轉向近處的岸邊。那裏有一根探出頭去的樹枝,枝上的一片殘葉幾乎就要垂到水面之上,恰好遮住了那片明晃晃的反射光,而令人無法直視的景色在葉片上畫出了一道金色的輪廓,忽而一陣微風吹來,使樹葉以及它的金邊都有些搖晃。另一頭,車來了,離開的時候也就到了。
搖晃的巴士上,我忍不住將自己的見聞同其他友人分享,大夥也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起來。
“興許是大學時的同學。再巧一點的話,說不定是咱們的老校友呢。”賀蓉師姐若有所思地說。
“誰知道呢。但究竟是不是戀人,我覺得兩說。”巫良如是說。
“不可否認的是,縉雲寺對兩人一定有著特殊的意義。”白玉說。
“說真的,卡片的背面要是什麼都沒寫,你可以自己寫。”我明白哲遠師兄的話,他是在建議我將這件事當做創作的素材。
“……”
我沒有回應,因為我深切地感到,就算是拼了命地寫出成千上萬的文字,在那麼一句簡單的話語面前,跟那空空如也的紙片背面相比起來,都會顯得無比蒼白乏力。
下車以後,一行人先送老師回家,後在校外找了處露天酒館,喝酒賞月。許可似乎不勝酒力,早早地紅了臉。
“月亮真圓!”她喊道。
我這才發現夜色已至,學校大門的正上方掛著耀眼的月盤。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明天才叫真正的圓呢。不過你知道月亮為什麼有時候圓,有時候扁麼?”她又側過頭去問白玉。
“是物理知識麼?我不知道。”
“父輩說,月亮是嫦娥的坐墊,打氣的時候漲得圓鼓鼓的,一屁股坐下去就又扁了。”
許可說罷,友人們都相視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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