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白紙在風中飄揚-第二章:午後陽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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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來看,我本應從哲遠師兄的種種舉動中,更早察覺到他對許可的愛慕之情。可當時的我忙於和自己內心的活動打交道、總是和審視自我的思緒糾纏不休,所以,面對發生在他人身上的微妙變化,我的感知產生了嚴重的滯後。或許早在新學期伊始,一切就已經初露苗頭。
二一年的秋天醒得很早,並且以高調張揚的方式宣告自己的到來。橘園長坡旁、第二運動場外有一片寬闊的草地,在剛入夏的時候被修剪得十分整齊,平坦的草坪上密密匝匝地點綴著橙色的金盞花與紫白相間的細葉美女櫻,蝴蝶於花叢與光影中翩翩飛舞,四周鬱鬱蔥蔥的樹木則將草地襯托出一種床墊般的柔軟,儼然一片只有童話中才會出現——為愛私奔的王子與公主在這裏首次結下人生誓約——的林中空地。眾多即將走出校園的情侶把這裏當做拍攝畢業照的絕佳去處,使得本就熙攘喧囂的橘園變得歡鬧非凡。可是,入學後首次前往實驗室的途中,我猛然發現,這片草地上的雜草似乎在最炎熱的酷暑裏生長過了頭,如今早早地泛了黃、不爭氣地彎下腰來,而那些耷拉著腦袋的花束,就快被徹底埋沒在雜草叢中、再也看不見了。
當周週末,空氣冷清,來到自習室的只有我、哲遠師兄和許可三人。下午,我們待在房間裏,湊至哲遠師兄的桌前,接連看了三部電影。放映的中途,我不時側過頭去觀察窗外的景色。由於窗戶緊閉,我聽不見窗外的風聲,不過從樹木枝頭的搖晃程度來看,我猜想那應該是一陣又一陣頗為猛烈的秋風。風一停,細小金黃的樹葉就不知從何處零星地飄落下來。那是複羽葉欒的葉片。我望不到複羽葉欒的樹頂,只能看見一些低矮的、枝梢間仍綠意盎然的樹,因此,那些飄落的葉子在我眼中像極了魔法施展時所產生的金色星星。它們左搖右晃,落得很慢,同時又前赴後繼,這一顆消失後立刻就有另一顆取代其先前的位置,齊心協力描畫出一幅白日星空般的奇妙繪圖。
天色黑得比想像中要更早,當我們走出大樓、臨時決定前往北碚城中心用餐的時候,對我們交談中的隻言片語進行填充的,不僅是秋日的涼風,還有充滿節奏的蟲鳴。我無法把這聲音比作某一門樂器,因為沒有任何人工的頻率與之有半點相似,我只感到自己的內心仿佛經歷了長足的等待,現在終於可以任這尖細悠長、純潔動聽的鳴叫化作一道道光束,擊打在一片陰暗了太久的廣袤無垠的平原上。微光聚集、擴散開來,為我帶來明月般的關懷,就這樣,我心房的跳動大抵能夠代替已然消失的夏天的蛙聲,從而被接納為自然的一部分。
我們從教職工食堂邊的長梯往上,穿過教師公寓和教師生活市場,來到學校的七號側門,再通過架在兩山之間的彩虹橋出校,前往北碚城。這是只有哲遠師兄知曉的道路,我和許可都是第一次走。橋上,我們終於看見了北碚電視塔。這座通體灰白色,塔身像竹節似的層層堆疊起來的高塔,一旦出現在我們的視野當中,就再也無法完全將其抹去了。
我們在北碚城內閒逛了許久,最終走入了一條偏僻的老巷。這條巷子被隔絕在城區的霓虹燈外,讓我回想起米市來,尤其是在道路上搭建起的戶外理髮店,將耳朵被鋒利的刀片劃過、血流不止的記憶重新帶回到我的眼前。改變的、沒有改變的東西都很多。我的肌膚仍然禁不起刀割,一碰就會流血,而時隔多年,母親的許多話仍然會讓我的耳後跟感到涼颼颼的;我的身上已經沒有了傷口,但母親還是抱有一種近似於拆開紗布的欲望,她並不是想對我的病症進行確認,而是要憑藉此動作來消除她自己身上的不安;我仍然無力改變母親,母親也無力改變我;父親則不需要改變,一向都不需要改變;我知道自己需要改變,我也的確在改變,但其程度遠不能使我滿意;面對父母,我能說的話越來越多,想說的卻越來越少,面對自己時卻恰好相反,我想說的很多,能說的卻很少;我對於季節的喜好一直在變,兒時最盼望的夏天,從去年起開始變得令人討厭,而在聽說了今年的冬天或許會下雪以後,我也就不再忌憚即將到來的寒冷;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不再渴望愛情,可如今形勢又再度扭轉過來,我變得和青春期前後一樣,同時憧憬著不可共存的性與愛情。
我默默地跟在師兄和許可的身後,一個人左思右想,看不見從他們的交談中逐漸升騰起來的歡笑,也聽不到拖在兩人身後的影子慢慢靠近、逐漸融合的聲音,我只顧著自己,確保自己的身軀能夠鑽入前方的黑暗,投入到充斥了黑暗的濕熱氣息和叫賣的喧鬧中去。
晚餐過後,火鍋香料的氣味緊緊地紮進了衣物裏,拂之不去。這種曾給我們帶來歡愉、此刻卻令人生厭的氣味,像是接通了人的不同感官並將其固定在一起的一顆顆細釘,使食物下肚後的溫暖也在身體上長久地保留下來,貫穿全身的溫度和氣味一道昂著頭,直面夜色中的涼風而不散。掌心在發熱,我必須不停地甩動雙手,胸口也熱,我不得不脫下襯衫,再將褲腿卷起來一些,於是,有些我已經看見、卻無法集中精力去關注的東西,只好悄然接受記憶的代管。或許是記憶習慣了對我的疏忽進行報復,它未經我的允許,在我意識不到的時候,擅自將那些模糊不清的東西修復、補充完全,所以,我在記憶中看見的兩人的身影,絕非被燈光拉得長長的普通的影子,而是從兩具飽滿充實的靈魂上脫落的一部分,就算刺眼的燈光能夠將其融化、變形,它們也不忘散發餘熱,並努力在黑夜下閃爍出微弱的光亮。
夜色醉人。電視塔已經被點亮了,此時正有規律地轉變著繽紛的色彩。只見許可嘗試著為高塔拍下一張照片,可在鏡頭切斷光線的每一個瞬間,總是只有一種單一的色彩能夠被記錄下來,就像一個人只能在某個固定的時刻展現出一種特定情感。那麼有什麼東西是不會變的呢,我想,星星不會變,雖然如星星般下落的黃葉會變,但天空中真正的星星不會變,尤其是相對於我們短暫的生命來說,星星當然是亙古不變、永垂不朽的。於是我轉而面朝和許可完全相反的方向,試圖將晴朗晚空中的星星拍攝下來。回學校的路上,我難以將自己的注意力從星空上轉移出來,老是時不時地或扭頭或仰頭,試圖在蜿蜒逶迤的山城道路上,找到一個最有利於觀察的角度與位置。就這樣,直到重新登上彩虹橋後我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和他們走散了許久。哲遠師兄和許可站在大橋的中央,一面等我,一面嘗試著給面前的一棵大榕樹拍照。樹上掛滿了彩燈,電視塔的身姿就躲藏在茂密的樹葉之後,師兄手把手地教授許可如何調試手機攝像頭的各類參數,以追求更好的夜間拍攝效果。我緩步走至他們的背後,偷偷地為他們拍了張照,由於是以張燈結綵、光芒溢目的榕樹為背景,所以能夠被我捕捉到的,仍舊只是輪廓分明的片影。很久之後,當我再次翻看這張照片的時候,我才不由得感到,二人鮮活的靈魂的一部分仿佛被我一道保留了下來。
最後一段路我們走得慢慢悠悠,從學校裏再看,才知道天已經黑得徹底。實驗室外,坡頂的一棵孤松為我們留下了一具冷峻高傲的輪廓,白日裏粒粒分明的針葉此時通通粘合在了一起,只為凸顯掛於樹頂的一顆顆閃亮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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