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諾貝爾演講心得》第五集:語言,是一種危險的天賦
■ 說話,是一種本能,也是一種逃逸
有一段時間,集市上來了一個說書人。我偷偷地跑去聽書,忘記了她分配給我的活兒。為此,母親批評了我。晚上,當她就著一盞小油燈為家人趕制棉衣時,我忍不住地將白天從說書人那裡聽來的故事複述給她聽,起初她有些不耐煩,因為在她心目中,說書人都是油嘴滑舌、不務正業的人,從他們嘴裡,冒不出什麼好話來。但我複述的故事,漸漸地吸引了她。以後每逢集日,她便不再給我排活兒,默許我去集上聽書。
這段文字裡的母子情感,是深層的理解、掙扎與共振。他們彼此牽引、相互矛盾、也相互成全。這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母愛偉大」,而是一種來自現實夾縫裡的真誠情感關係。在那個貧困、務實、講究安分守己的年代裡,會說話、想說話的孩子,其實是一種不被信任的存在。說話太多,容易得罪人;太機靈,顯得不踏實;嘴巴伶俐,在村子裡一定不是天賦,是被視為「油嘴滑舌、不務正業」的前兆。
莫言的母親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秩序裡的女性。她勤勞、務實、守本分,信仰的是「沉默寡言、腳踏實地」。當兒子因為跑去聽說書而耽誤幹活,她本能地責備,因為這種行為背離了她所相信的生活規則。
■ 從重複到創造:語言慾望的萌發
為了報答母親的恩情,也為了向她炫耀我的記憶力,我會把白天聽到的故事,繪聲繪色地講給她聽。 很快的,我就不滿足複述說書人講的故事了,我在複述的過程中,不斷地添油加醋。我會投我母親所好,編造一些情節,有時候甚至改變故事的結局。
但真正動人的是後來發生的轉折,她開始默許兒子不去幹活,讓他去集市聽故事;她也從一開始的「不耐煩」,變成晚間搓棉時聆聽他繪聲繪色的複述白天聽來的故事,甚至成為他第一個忠實、安靜的聽眾。這不是她對「故事」的理解改變了,而是她對這個會說話的孩子的內在光亮,產生了一種無法言喻的認同。
■ 母親的擔憂:說話多的孩子不安全
我的聽眾,也不僅僅是我的母親,連我的姐姐,我的嬸嬸,我的奶奶,都成為我的聽眾。我母親在聽完我的故事後,有時會憂心忡忡地,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兒啊,你長大後會成為一個什麼人呢?難道要靠耍貧嘴吃飯嗎?」我理解母親的擔憂,因為在村子裡,一個貧嘴的孩子,是招人厭煩的,有時候還會給自己和家庭帶來麻煩。我在小說《牛》裡所寫的那個因為話多被村裡人厭惡的孩子,就有我童年時的影子。我母親經常提醒我少說話,她希望我能做一個沉默寡言、安穩大方的孩子。但在我身上,卻顯露出極強的說話能力和極大的說話欲望,這無疑是極大的危險,但我的說故事的能力,又帶給了她愉悅,這使她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
在那個農業社會,說話多被視為輕浮、油滑、不勞而獲的象徵。母親希望兒子「沉默寡言、安穩大方」,卻又在內心為這個孩子能讓全家發笑、讓生活多一點光亮而感到矛盾。
她不懂什麼是文學,也不懂「敘事」的力量,但她聽得出,這個孩子的語言裡,有一種快樂,有一種想像,有一種從沉悶生活中溢出的自由。即使她憂心地說:「兒啊,你長大後會成為一個什麼人呢?難道要靠耍貧嘴吃飯嗎?」這句話裡,藏著母親的複雜情感,她不是否定兒子的能力,而是擔心這樣的能力,會被現實世界吞噬或摧毀。她的擔憂是出於愛,她的默許也是出於愛。她既是反對者,也是容許者。她明知道說話多的孩子,在村裡難以被接納,但她仍然為這個孩子騰出一個「可以說話的時間與空間」。這種愛,不是理想化的支持,不是灑滿金光的「相信你會成功」,這是一種真正貼著泥土長出來的、複雜的愛:一邊害怕你太突出會受傷,一邊又暗自欣喜你與眾不同。
莫言長大後,把這些說話的記憶、這些夜晚、這些他曾經「添油加醋、改寫結局」的故事,一點一滴寫進小說。他不是要向世界證明自己有多會說話,他只是要回到那個場景:母親在燈下縫補,兒子用語言擴張世界。那些故事,從來都不是只說給世界聽的,是說給母親聽的。
■ 我叫莫言:名字是對命運的反諷
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儘管有我父母親的諄諄教導,但我並沒改掉我喜歡說話的天性,這使得我的名字“莫言”,很像對自己的諷刺。
這句話看似帶有幽默感,但實際上隱含著他一生對自我性格的清醒覺察與深刻處理。他的「話多」不是驕傲,不是抗拒,是無法改變的本質,是一種天生的語言衝動與表達慾望。從小,他就被提醒「少說話、嘴快會惹禍」。他的母親既是他的第一位聽眾,也是語言的第一位管束者。愛說話的孩子,在社會秩序中總是危險、不被歡迎的。但莫言最終沒有壓抑這股衝動,也沒有放任它亂竄,而是做了一件事:他讓「說話的欲望」變成「文學的敘述」。不是「痛苦帶來成就」而是「矛盾被妥善安放之後,才有創造的可能」。他沒有壓抑那個矛盾,而是找到一個可以安放它的位置。他把那些矛盾、羞辱、欲望、疼痛都妥善安置在小說中。不是為了化解,而是為了保留,讓它們安靜下來,變成能被他人看見、閱讀、共鳴的文本。
■ 語言,是一種危險的禮物,但我收下了
莫言母親的擔憂,是千百年來父母對「異質子女」的擔憂。他們害怕孩子因為與眾不同而受傷、受排擠,但又無法不被孩子的光芒吸引。
我讀完這段時想到自己,我曾在家中說太多話而被說「白目」,曾被期待乖巧、懂事、安靜、聽話如人偶。但我仍想說,仍忍不住說,仍渴望透過說話創造另一種真實。因為這不僅是寫作者的宿命,也是一種回應生命的方式。
語言不是讓人乖乖活著的工具,而是讓我們有機會,用自己的方式講述,重新在這個世界活一次。
《莫言諾貝爾演講心得》第六集:狐狸不來,鳥不理我,我還是說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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