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1 判刑・專訪 3｜由「點解係我」到放下憤怒：真相大家睇到，已經夠喇

（原文刊載於集誌社）

文｜集誌社編輯

721 元朗襲擊發生至逾五年七個月，前立法會議員林卓廷、庾家豪、陳永晞、葉鑫昇、鄺浩林、尹仲明、楊朗七名非白衣人，去年 12 月被裁定暴動罪成；案件日前（2月27日）判刑，各人被判囚 25 至 37 個月。

成長社區一街「吉舖」：已唔再係我熟悉嘅香港

案件裁決前一日，Marco 還是如常地過，下午到旺角與朋友午飯，晚上與家人聚餐，「然後今晚就瞓過好覺，明天就『派彩』等結果」。他說臨近裁決，情緒和狀態是意想不到地輕鬆，睡得好、吃得好，還胖了點；反而親友都為他著緊，悲觀的甚至會問「你就嚟入去，有咩打算？」Marco 則豁達回應，「有咩點算，如果結果係要入去，我都冇辦法，只能上訴或者接受現實，如果唔入去就繼續人生」。

黃昏時間，他帶記者遊走慈雲山社區。明天「派彩」後或失去自由，Marco 說這天沒有特別地方想去，因過去幾年受保釋條件所限不能離港，「窿窿罅罅位都去過」，最後一天只想認真看看自己從小長大的社區。

不過，走在以往熱鬧的毓華街一帶，眼下皆是「吉舖」，以往常到的「文記」、「阿肥」、BBQ 店，門面都貼滿牆紙般的招租海報。望著眼前重災區，他不禁輕嘆，「已經唔再係我熟悉嘅香港」。

這幾年，迎來翻天覆地變化的，又豈止是一個小社區？

警清晨上門拘捕：「嗰一刻反應係，我暴動？」

2020 年 8 月 26 日，Marco 清晨 6 點接到爸爸從家中打來的電話。他早一晚到朋友家打機，睡眼惺忪之際，耳邊傳來父親的聲音問：「你喺邊度？返屋企，有阿 sir 上嚟拉你」；警員隨即接過電話表示要進行拘捕，要求他立即回家。半小時後，Marco 趕到家中，重案組警員指他涉嫌暴動並作正式拘捕。「嗰一刻反應係，我暴動？我暴動？我冇喎，我冇做過喎」；警員接著道出他「犯案」的日子，頓感晴天霹靂，「係 721。吓？721 暴動？721 暴動？」。

家人眼中的 Marco，樂於助人、路不拾遺，有正義感和愛心，他則形容自己見義勇為、抱打不平，始料不及這性格有一天會「累事」。回憶重案組上門拘捕，Marco 反覆說著當時心情，「係騰㗎…係騰㗎…」，到翌日被落控提堂，第一次步入犯人欄，他記得「連腳都震埋」。

這天起，暴動罪名掛在他身上 52 個月，一直懸而未決，他的生活也迎來鉅變。

原任國泰航班控制員　被捕後辭職開店賣便當　

Marco 原任職航空公司航班控制員，在機場禁區工作，晚十朝七，過的也算是體面而穩定的生活。被捕保釋後要每周一次到警署報到，又遇上航空業冰河期，無奈辭掉工作後，他苦苦思量，「我究竟可以做啲乜呢？或者會唔會有啲咩工，老闆會體諒到我…可以畀時間我保釋、同律師開會，有冇工可以咁？」。

人生突然脫軌，他自覺失去對未來的控制，「唔夠膽去計劃將來，因為唔知道自己有冇將來，唔知道自己會唔會有呢幾年…」案件經過數次開庭聆訊、再轉介區院後，最快排期到 2023 年 3 月開審， 為 Marco 帶來一點突破，他心想：「至少我仲有兩年時間，係可以做自己想做嘅事」。

他結果選擇了創業一途，與幾位朋友合資開食肆賣台式便當，一來「打自己工」易安排時間簽到，二來在等候審訊期間能有所寄託，最後是作為家中經濟收入來源之一，「萬一真係有一日判咗入去，呢度都係一個被動收入畀到屋企人」。

於是乎，「鐵路便當」在 2021 年 4 月正式開業。

拍檔移民、審訊在即　「幸福」列車到站　

這間坐落土瓜灣的小店，店內一角貼著「幸福・平安」，「十分・幸福」的臺灣鐵道裝飾，店內也貼上「我好撚鍾意香港」貼紙，出售有獅子山剪影的 “Dreams come true” 明信片，香港人一看就明。Marco 卻堅持說一直不標榜舖頭是黃店，「只係想擺自己想擺嘅嘢，講自己想講嘅嘢，做自己想做嘅嘢」，強調要用食物質素作招徠。

小店開業後生意一直不俗，等待審訊期間枯燥難捱的日子也變得充實，Marco 說這樣的生活算有得有失；一方面少了時間陪伴家人，工作也增添不少壓力，另一方面建立了歸屬感和熟客的友誼，人情味撫慰了他的心靈。

不過，幸福的列車也終有到站的一天。經歷案件分拆再合併，審訊由 2023 年 3 月延期至同年 10 月，加上餐廳拍檔移民，人手不足、壓力更大，情緒不穩、濕疹惡化、失眠通通來襲，Macro 直言「每一次押後，對我嚟講都會更煎熬，呢幾個月其實自己不斷咁調整自己嘅心理質素」。他最終決定「放手」結束餐廳，分配更多時間予家人和朋友，照顧自己身體以準備應訊。

5 月 31 日，小店門口和店內貼上結業通知，「感謝各貴客一直支持，對小店的不離不棄和包容。謹祝各位一生平安，能擁抱和呼吸最自由的空氣。有緣再見！珍重！」當日氣溫高達 31 度，還未開店已有人排隊，近百個便當一個半小時便已售罄，客人離開時紛紛向他道別，一聲聲都是「辛苦喇」、「保重」、「有機會再見」；Marco 說 99％ 熟客，都不知悉他即將面臨審訊，他只想珍惜當下和客人說再見。

世紀大雨致運動標語重現：「有啲嘢掩蓋唔到」　　

半年時間轉瞬即逝，Marco 說自己「可能(聽落) 好灰、好悲觀」，但已為最壞情況作好準備，例如出席講座，「聽一啲放學手足嘅心得」。10 月 1 日，開審前他再到警署做每月一次的報到，由被捕起計三年有多，他說「其他簽到嘅人，噏個 file 都係 22、23年，有時我講 20 年，阿 Sir 都覺得『嘩，咁耐』」。 

走在黃大仙區內，鋪天蓋地都是慶祝國慶 74 周年的海報，國旗和區旗到處飄揚，一街喜慶對比他近三年的煎熬，令他心情更矛盾。途經黃大祠外龍翔道一旁，他提到九月初世紀暴雨水淹黃大仙，石壆經雨水沖刷，隱約露出原本被油漆遮蓋的反修例運動標語痕跡。Marco 形容這是「繁榮背後嘅傷痛回憶」，令他聯想到自身案件，「有啲野時間越耐、真相越多，有人可能千方百計想改變一啲曾經發生過嘅事，但有啲嘢掩蓋唔到，歷史發生咗就發生咗，無論點改變已經刻咗喺大家心中」。

話畢，他回望身後，說祈求黃大仙庇祐，帶來「光明的審訊」，還真相一個公道。

七被告皆不認罪、出庭作供：「大家都企硬，好佩服」

案件在 2023 年 10 月中開審，七名被告都否認控罪。控方案情提及 Marco 曾憤怒地手指白衣人、用消防喉射水施襲，經過近二十日審訊傳召控方證人和中段陳詞，法官陳廣池裁定所有被告表證成立、需要答辯，與一般暴動案不同，案中所有被告都選擇上庭作供、自辯，「大家都好企硬，我好佩服」。

之後案件「斬件式」地審訊，在 2024 年 3 月中開始辯方案情，17 日聆訊後再度押後。到 5 月份，Marco 終於要出庭作供答辯，出庭前他在茶餐廳邊吃早餐邊說，沒料到審訊會橫跨兩年，「零零碎碎，十幾日，又十幾日」，令他失去人生預算和方向。這段期間，他不能出境、一直靠炒散搵食，邊算著每次上庭交通膳食，最低消費都要 150 元。

銀行戶口被終止　審訊展開失信心　

這年的年初和年中，他還分別被兩間銀行終止戶口，搵工更覺困難，日子令他倍感折磨和麻木，只望盡快結束這三、四年的煎熬。他一邊說著「有時對方可能想睇到你消極，我就更加唔會」，另一邊卻不得不承認，隨著審訊展開，被告的信心亦越來越細。他提到，有被告原本覺得「贏緊㗎喎呢單案，但而家再問佢都擰晒頭，話唔樂觀」，承認自己已開啟求生模式，做定最壞心理準備，「喺絕處入面都要逢生」。

口中訴說著這段時間的不如意，Marco 一會兒又振作自己，說感受到很多人的關心和支持，例如有本來不認識的旁聽人士，會送上寫有加油、包裝漂亮的零食，為被告打氣；有朋友則會留意法庭新聞，每日短訊問候，令他覺得這條路並不孤獨。作為案中最年輕的一個被告，案發時只有 25 歲，經歷上門被捕、提堂、保釋、審訊，他形容這一切，「好似上咗一個好長嘅課程咁樣，個人好似長大咗」。

猶豫再見義勇為：「好怕自己變成行屍走肉」

案件在去年 5 月下旬完成 49 日作供和審訊，控辯雙方在九月結案陳詞後，終於來到裁決前的一天。

回顧過去 52 個月，Marco 形容自己的人生因官司「停擺咗四、五年」，過去兩年「都係生存，唔係生活…都係比較…可唔可以用渾渾噩噩呢？又唔係嘅，但係係生存、留一口氣，唔好畀自己死咁」。官司另一大影響是，令他對見義勇為產生猶豫，「如果罪名成立，有一日見到有啲人需要幫嘅時候，我會諗一諗係咪要幫，幫完會唔會有後果…唔好做、可能會瀨嘢…但我又好怕自己…好似內地有時有人車禍、有傷者喺路上但冇人理，我好怕自己都變成行屍走肉」。

由「點解係我」到放下憤怒：真相大家睇到，已經夠喇　　

裁決在即，他說對結果已有心理準備，「起碼都見到一個終點，都可能係一個完結」。話說得淡然，Marco 也曾深深不忿、感覺冤枉，「點解係我呢？咁多人點解係我？我係幫人嘅，有啲拎武器嘅都冇事…」，但五年時間已沖淡了他所有的感覺，亦放下了憤怒。「覺得都改變唔到乜嘢，已經將當日嘅經過、真相講晒出嚟，喺法庭入面盡咗力…聽日係罪名成立都好，其實改變唔到，我要做嘅嘢做晒喇…有啲嘢我自己知道冇罪，或者有啲真相大家都睇到、知道嘅，其實已經夠喇」。

Marco 說明白時局難免令人悲觀，但慶幸自己在絕望中，仍能帶有一點希望、一點信念。他又面帶靦腆笑容分享，裁決前一星期發了三次夢，都是夢見法官宣讀裁決，自己在夢中罪名不成立，「發呢個夢都開心㗎， 起碼呢個星期都開心咗三次」。他隨即又補充，「哪怕罪名成立都好，都唔係一個生離死別，係一個短暫嘅離別…我相信好快會再見」。

Marco 最終被判囚 31 個月，法官引述他的家人求情，說事件令家人深受打擊；媽媽求情形容他孝順勤奮、樂於助人，父親說他非窮凶極惡求法庭寬宏處理，弟弟訴說兄弟情，望一家人能盡快整整齊齊食飯。

由始至終堅持自己無罪，但 Marco 始終愧對家人，自覺令無辜親友一起面對「倒數嘅計時器…摧毀嘅唔係我一個，有機會係…一棵樹，一棵樹可能好大」。判決前，有做動物義工的他特意領養了幼貓，取名迪迪，陪伴家人。

還押在赤柱監獄個多月，Marco 精神不俗，飲食清淡和作息定時，濕疹反而有所改善。他說自被捕以來從沒留過一滴眼淚，但回想第一次隔著玻璃見到父母，那天卻忍不住，全因父親說了一句：「我哋喺出面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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