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at If Day6 世界末日

記得那個地方。風從長長的地下通道吹上來，帶著一種說不上來的冷與灰。總是在黃昏醒來，咖啡還溫著，書頁翻到某個敘述與敘述之間的空隙。

人們低聲交談，或根本不說話，只用眼神交換下一個轉身的方向。深色的衣服是常見的選擇，鞋子總是乾淨的，口袋裡裝著半本日記與一封從未寄出的信。

那是長居的地方，一個沒有人告訴怎麼離開、也沒有人問為什麼來的地方。

村子外面有座圖書館，書架高得看不到頂，書都沒有封面，只有開頭的一句話。有人會抽出一本，讀幾句，又放回去，彷彿只是來確認是否還會被文字觸動。其實那是不被允許的，真正的藏書只有有資格的人才能讀取，這也正是城鎮存在的原因，在這裡的職業之一是夢境紀錄員。每天黃昏，一些透明信封會悄悄送到門前，裡面裝著別人遺落的夢。那些夢有時像風，有時像玻璃碎片。抄錄夢的人會坐在收音機旁，一頁頁地寫下來，字跡小而穩，不能驚動夢裡未醒的情節。

有一晚，一個夢裡出現了一座雪地上的電話亭，裡面傳來反覆的低語。那聲音很像某位母親的呢喃，但她從未到過那裡。那一頁寫完時，紙上留下淡淡的濕痕，彷彿有人在紙的背後呼了一口氣。

這裡沒有白天，只有清晨與黃昏之間不斷重播的光影。村邊有一座水中城，只在特定濕度中出現。建築物反射著另一個世界的輪廓，像鏡子裡的夢。曾經有兩人對坐整整一場雨的時間，無言，只交換彼此口袋裡的紙條。紙條上的話是：「我們都曾從那個火車站錯過一次相遇。」

之後再也沒有見過那個人，紙條仍夾在一本沒有結尾的書裡。那書的第一句是：「你所忘記的，正在等待你回來。」

街上的食物與其他地方有些不同，僅用少數材料反覆組合出看似豐富的選項。像肉卻不是肉，像蛋卻不含蛋，甚至連咖啡都只是近似的味道。這一切營造出一種仿真但不真實的生活——無害、無味，也無需懷疑。

這街的完全性建立於失去心的秩序之上。藉著移除心的重量，將各別的存在嵌進永遠延續的時間裡；於是沒有人老去，也沒有人死去。日子像靜止的鐘擺一樣前進，記憶逐漸浮上水面，有些夜裡，遠方會傳來低沉的收音機聲，播放著一段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廣播。寫下它的內容總是在半途而廢，因為睡意悄然降臨。

那些片段被送進圖書館，等待被拼湊成新的敘事。也有「組織」，它們試圖剝奪居民的感情，用技術製造平靜。情感在這裡是一種私密的違法，誰都知道，卻沒人談論。失去了影子的居民，他們的腳步緩慢，說話時聲音是平的，那是屬於他們的節奏。他們不再夢，也不再痛。有人說，影子代表心的重量，失去了，就如浮冰在水中，不再定位。

初來乍到時，一切都令人懷疑。然而日子一久，那種無爭、無言、無痛的日常竟也顯出某種柔和的吸引。沒有人被責備、沒有人爭奪；工作樸素、互動禮貌，即使勞動，也為勞動本身而非報酬。這是一種極致平衡的平靜。但越來越衰弱的影子在提醒，沒有對立的地方，也無從生出真正的快樂。因為所謂喜悅、愛情與幸福，正是從幻滅與痛楚中反彈而來的珍貴回音。

水中城曾經發生過一次消失事件。整座城市在一夜間無聲潰散，只剩下一座燈塔還亮著。沒有人知道它為何還亮，只知道，每次那燈塔閃爍，就會有新的夢出現。

夢與記憶在這裡無法分清。有人在夢裡走入現實的咖啡館，看著窗外雨落。他們知道那也是一場夢，但那裡的雨聲，比這裡更寂靜。有時夢裡的人試圖繪製地圖、勘查出口，與影子一同策劃逃離這座街，像鳥一樣自由。然而也有夢在出口處止步，因為發現這街並非外力所造，而是某種意志自行捏塑出的容器。誰能丟下自己建構出來的世界不顧？

那是一個決定：選擇留下，不是因為放棄，而是為了承擔。當影子終於被水潭吞沒，只留下身體繼續生活時，空氣中仍殘留一絲悲傷，像從遙遠宇宙邊土飄來的光。那裡就是世界的終點。世界的終點不通往任何地方。這裡，世界將終息，將靜靜地停留著。

那些書、那些夢、那些被折起來的信紙都證明了一件事：這裡沒有出口，只有進入的方式。而那扇門，早已模糊不清，無人記得它原本的模樣。

我們一生，也許都在為了一個不被了解的使命追逐著，在一個小小的世界裡，遵循著自己的原則，完成一個閉環，而我們也都還有扣著心弦、敲動靈魂的幾本經典，就像是一本辭典，反覆的查找著遵循的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