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书|被过度期待的人:燃烧自我的故事 · 第三天

Magician

荒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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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漫長、最難忍的是什麼?」

「就是來世、乃至生生世世……」

「你只要對它說三次『我不再需要你了』,」

「它就會離開的。」

~ ~ ~

我跪在滿架的神像前面,往地上撒手摔開兩片杯筊。

摔了就等,望向站在神像和我之間、那位我現在只想叫神婆的女人。

說她老,可能也不會太老。但那天晚上實在昏暗,除了她的外觀確定是一個本地常見的中老年婦女,作為人的相貌,我記不太清。頭髮似乎是短的,似乎也並不發白。有眼袋吧?浮雕一樣凸了出來,眉間的皺痕就深刻地切進去。眉毛不淡,莫名顯得生機勃勃。臉色在夜裡、在她家那幾乎如黑夜一般深邃的空間,倒是黃得有些濃度。衣服,夏天的花襯衣,被老女人附了魔似的圖案和花紋,粉紅、桃紅一類的色彩。深色的褲子。便宜的鞋子。一整個公園裡的「嬢嬢」或者「婆婆」立在記憶的勾畫之中。

然而究竟沒有太尖銳的特徵,否則如何這般模糊?似乎我無論什麼時候翻過時間的圍欄,對著腳底下俯看這段記憶,都是煙影繚繞,一口深深的水井。我實在看不太清。


我跪對的是一面牆,神像一層層棲息的地方,應該是個書架。大大小小的紅布、黃布包裹著大大小小的神靈。這一間供神住的房間,比客廳還要昏暗,是迷宮更深的一層。在房間裡頭,在記憶裡面,重重掩著密密的窗簾,顯得有些不可告人。

神婆教我擲筊。我懷著一個佛弟子面對外道的悲憤、以及一個孝女的壓抑,也許只是沉默地聽了命。

以我現在的知識體系來推理,那兩片杯筊在當時一定是一動不動伏在地面,如同兩個發白、發黃的死人。這一刻我又看見了神婆煙影之中不安的神情。或者這煙影只是記憶的花樣,給我增加舞台趣味的把戲,並非她點燃的三柱香的威力。

一次不行,再占。

竹筒在我手裡搖,搖著我的命。當時問的是什麼問題、發的是什麼願?神靈可還記得?因為我已經不記得。要麼那問題乾脆就不是我問的。我記憶中的耳朵彷彿又變得靈敏,我趴在時間的圍欄上同那房間裡面跪著的我一起在盯著神婆,看她身軀向前、合著掌虔敬地朝她房間的那堵牆說話。她襯衣上的花,也許跟三柱香的火光一起在抖動。為何我現在想起的是這些東西?

杯筊從竹筒中被我拋棄,兩個沉默的神使一定又趴倒在深不見底的地上,如同兩具無言的屍體。其實杯筊,是不是有些像水餃?你看,🥟,給你一對,🥟🥟。說起來,「筊」這個字我都是現查的,五南國語活用詞典才有占卜用具的含義呢,現代漢語規範詞典、商務新詞典,都沒有。

這時在現場,我的性命看來是危在旦夕了,她相當焦急地向神靈們祈求起來,又轉過身,極其嚴肅地催促我,要我也嚴肅地祈求。我聽見她說著什麼「菩薩」「救一救」,我跪直在地上,合著掌閉了眼睛。

其實書架上是有觀世音菩薩的,這一點必須明確,可謂是保證了我佛弟子的清白。否則我就是屈從於夜裡的外道神,失了我固守的皈依。對著牆和書架、瓷器和金屬跪下去的時候,我的眼睛和心都一起在瘋狂掃射個個神像的形體。感謝菩薩那麼好認。白色的瓷,母親的模樣。令眾生於無邊苦海中一眼錨定。


我媽和一位朋友在等著我。朋友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媽的朋友,這種情況總是忽然把人都變成磁鐵,中間那個總是被我這極彈開、被我媽那極吸走。所以在這裡,她是我媽的朋友。

儀式完成,她們像電視劇裡醫院手術室外的家屬一樣真誠地戲劇化。此時應該有人民幣的紅色。有種種的交代。我們在我的回憶中那不可思議的黑暗裡面前後一串地走,從馬路上,到小區裡,從房間裡面,又出去。

其實當時我沒有告訴她們,神婆在神像前拯救我命運的時候對我的規勸,那張黃色帶著眼袋的臉皺著眉頭苦口婆心地向我傳遞了一個天意:妹妹,你以後是要做我們這行的!
天意總是閃電一樣猝不及防,又像雷聲一樣如影隨形。我的身體還記著那一刻我作為佛弟子的精神抗議,以及我作為孝女的沉默禮儀。

我在相冊裡頭牽前扯後地翻,也確認不了這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了。那個夜晚在記憶的密林裡對著我,全然無聲地飄閃著火星,像暗示、像勾引,要我再一次往裡面走去。但這一次,往後的每一次,都只能獨自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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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河心写作者,也写一点歌,画一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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