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魷魚遊戲》,不只是遊戲。
「죽어 석잔 술이 살아 한 잔 술만 못하다.」(韓國諺語:死後喝得三杯酒,不如生前一杯酒。)
打從彌爾(John Stuart Mill)於西元十九世紀中葉在英國下議院一席義正詞嚴的演講開始,直到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驚世寓言《一九八四》,甚至是近代科幻名家PKD(Philip Kindred Dick)最具教育意義的《關鍵報告》(The Minority Report,港譯《未來報告》),「反烏托邦」(Dystopia)詞彙的存在,自文學到戲劇,從來都不是,也絕對不可能是作者架空虛構的無病呻吟,反倒是冷酷又無情地直觀其所位處的異常時空……「誰控制了過去, 誰就掌握了未來。 誰控制了現在,誰就控制了過去。」,歷史雖是生者筆下的日記,但唯有死者方能看見戰爭的結束與謊言的揭露,不管是哪一種型態……瘟疫、戰亂或任何教條主義。

Dystopia,顧名思義,結合了古希臘語的「壞」(dus)跟「地方」(tópos),一個想像中不同於低犯罪率跟幾無貧窮人口之天堂樂園的極端不平等所在:獨裁者或統治階層的欺凌、剝削佐以系統性、全面性的思想控制(言論審查)、軍事化鎮壓異己(警察國家),再加上猶如蜜糖似的「誘餌」(金錢、性、權力),故無論是「糖粉麵包與皮鞭」(俾斯麥所言)或「胡蘿蔔加棒子」(老羅斯福的論述),讓下位者或平民徹底失去作為獨立個體的思考或邏輯意識,進而放棄身而為人的最後尊嚴,連受迫害一詞都已無意義可言……榨成有體無魂的殘渣!唯一剩下的,可能就只是一個飄渺的信念或目標……
「老大哥萬歲!」(《一九八四》)、「勝利者可以從此一生衣食無憂。」(《飢餓遊戲》),或者是……456億韓元!
37.8% vs 1.4%
合計推出三季共22集,以兩回合獵奇之殺戮遊戲為觀影主軸的《魷魚遊戲》(오징어게임),與其說是新冠肺炎肆虐時期全球最富口碑的現象劇或爆紅劇,其實在換個濾鏡之後,無非就是你我日常生活的「鏡像」與「縮影」……但結局究竟該定義好好看或好難看之前,請你先仔細回想一下,自己的人生軌跡到底是好好看還是好難看?



早在西元2009年間,當時38歲的黃東赫編導已初步完成了《魷魚遊戲》的劇本,年輕時歷經過南韓在上一世紀末所遭遇前所未有之金融風暴所衍生的國家經濟危機與政治動盪,除了上市企業關廠、一線銀行倒閉、大型財團解散,各類犯罪事件反而越發猖狂之外,隨後他亦親眼見證網路科技泡沫化對南韓引以為傲之資訊產業造成的新一波痛擊,更不用提美國「九一一恐攻事件」後,出兵中東對世界經貿局勢和地緣政治的影響……為此,編導心中的主人公成奇勳(李政宰飾),是大型汽車廠(主要參考南韓雙龍汽車裁員事件)重整後遭資遣的員工,但後續幾次創業接連碰壁,落得妻離子散,無奈他只能於博弈(賭馬)與債務(地下錢莊)的兩極隙縫中喘息。又在必須籌措母親的醫藥費之下,於「放棄身體切結書」與「遊戲邀請卡」之間做出了痛苦的決定:代駕司機成奇勳的名字不復存在,而是編號#456的參賽者,為了一命換一億的生死賭注卯盡全力,「我不再是我的我」!母親的兒子、女兒的爸爸,那一刻,變成了富人獵殺遊戲裡的「玩具」……


但黃東赫編導的劇本,當年卻「合理地」遭到各家製作公司的「擱置」或忽視,主因無他,人物設定跟故事內容太過於灰暗寫實,各種遊戲裡又充斥階級歧視與暴力行為,實在難以取得投資人跟金主的青睞,更讓他被迫貸款養活母親跟祖母,並且在網咖裡努力構思更能符合市場需求的作品(如勇奪第38屆青龍獎的《南漢山城》)。然而,在此同時,根據美國哈佛大學亞洲研究中心的一項數據顯示(西元2010年),南韓的低收入族群(年所得1200萬韓元以下)已經佔全國勞動人口將近百分之37.8強,可天秤的彼端,被歸類為國內最高收入,年所得超過1億韓元以上的金字塔頂端族群,卻僅佔南韓總勞動人口的百分之1.4左右。
貧富懸殊?不!那是宿命。
畫片遊戲中的藍紅殘影,不只是民間流傳的鬼故事(「紅藍衛生紙」:選擇紅色是失血而亡,藍色則是被抽光體液成為乾屍),更是南韓太極旗上最顯明的坎(紅)、離(藍)色調!坎為水、離為火,大海(水)中的神秘小島以為遊戲初始,不留下任何一草一木的驚天大爆炸(火)則為廝殺的終幕,水火不容,各階級難以翻轉,但底層者總是期待他日得以翻轉,正是「反烏托邦」的殘酷世界觀。
「一二三,木頭人!」,在英語世界習慣被稱作「紅燈、綠燈」(Red Light, Green Light)的遊戲,在「鬼」(主理者或制裁者)的眼目下,斗膽移動者,死;靜默不動者,生。隱約之間提醒並呼籲每一個身處獨裁國家或極權國度的人們,你(妳)的一個動作,你的一絲想法都將招致災厄,因為思想本身就是一種死亡的召喚。
十年後,一心期盼能持續增高北美洲市場以外穩定收視表現的影音串流平台網飛(Netflix)公司,正式採納了黃東赫編導的劇本。而從草案時期的《Round Six》到定名帶些滑稽的《Squid Game》,估計高達兩百億韓元的製作預算,等候三千多個日子總算迎來好消息的他,卻冷靜又殘酷地指出故事的背景越來越貼近我們的真實世界!尤其當科技龍頭將資本主義的蓬勃發展帶往一次又一次的巔峰之際,《魷魚遊戲》故事的耐人尋味,貪婪始於悲劇,但悲劇卻又是貪婪的必然,似乎也讓成奇勳跟我們……沒有距離。
The Chosen One vs #001
而前後兩任的#001參賽者,各懷鬼胎又看似獨攬大局的吳一男(吳永洙飾)跟黃仁昊(假名吳寧一,李秉憲飾),則跟成奇勳形成了詭異卻又合乎常理的不等邊三角形……
企業家吳老闆自知腦瘤絕症將不久人世,於是決定異想天開以孩提時代熟悉的遊戲作為闖關條件來重新體驗人生未曾得到的「樂趣」,同時也取悅並誘使蒙面富豪們用重金下注這場絕命的實境秀,這不是公海,更不是慈善撲克王大賽,而是一場456億韓元生存戰……但戴上野獸面具的富豪們根本不在意誰死誰活,他們只享受沉溺其中的刺激快感,每一個參賽者對其而言彷彿就像是彩票上的一個個數字,更宛如蘇聯共產頭子史達林所言「一個人的死,是悲劇;但一百萬個人的死,則是統計。」,吳一男是編導幻想中的死神?閻王?不,他更像是極權或警察國家至高無上的獨裁者,帶領著寡頭權貴們一同扮演著上帝的角色……
還有,你以為悅耳動聽的《藍色多瑙河》(An der schönen blauen Donau)於《魷魚遊戲》跟《大逃殺》中的播放是一種巧合或是對古典音樂的諷刺?非也。在多位歷史學家(如Michael H. Kater)的詳實考證下,納粹帝國確實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藉由希特勒跟戈培爾的充分授意,在數個集中營或俘虜營裡利用古典音樂達成其政治宣傳目的,更以德國作曲家華格納(Wilhelm Richard Wagner)為指標,以純日耳曼的音符來落實營區內勞動力節奏的控制,以及羞辱與折磨犯人心靈的手段,進而完成體制內維持秩序的軟性武器……除了是對受迫者的壓迫,更象徵納粹帝國優等種族(die Herrenrasse)文化至上的權威。

黃仁昊,從#132到#001,自遊戲參賽者變成遊戲管理(設計)者,也從原本的受迫者擠身高位的壓迫者,與日本《今際之國的挑戰者》(今際の国のアリス)裡的人頭牌關主(今際之國國民)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更呼應出當今社會難以忽略的生存現實……受迫者或抗爭者一旦握有當初亟欲推翻的至高權力或豐富資源時,俗話說「換了位置,換了腦袋」,這些人手段之殘暴勢必將超越前代……因為他們最清楚如何對付自己並肩作戰的同伴!
先不提小說《不沉的太陽》(沈まぬ太陽)中變節投靠資方,視友誼為糞土的行天四郎一角,我們翻開上一世紀中葉非洲大陸與中南美洲的革命史,「黃仁昊」的存在絕不孤單:巴拿馬強人諾瑞加(Manuel Noriega)是中華民國昔日反共訓練機構「遠朋國建班」的校友,回國後夥同革命志士扳倒施行祕密警察統治的前朝政權,但高居國防軍總司令,一步步掌控軍政大權下,後來乾脆沒收西元1989年由反對黨獲勝的總統選舉,甚至自封國家元首,「果敢」對美國宣戰!

Idi Amin Dada,烏干達一代強人阿敏,在以軍事政變手段推翻採行社會主義制度,早先更是視憲法為無物的前總統後,卻憑著元帥之姿展開了長達八年的恐怖獨裁,據稱當時最少有將近三十到五十萬人死於他的迫害,包括了種族清洗、剷除政敵、司法不公與秘密行刑隊……此外,阿敏的裙帶政治卻讓他的家族(估計有43名子嗣)跟親信以貪腐濫權廣為人知。換言之,好萊塢的《最後的蘇格蘭王》(The Last King of Scotland)絕對是比《魷魚遊戲》更可怖的影視巨作,而且還是依據血淋淋的史實改編。
當然,李秉憲一身過目難忘的「大魔王」造型,除了有致敬「黑武士」達斯‧維德(Darth Vader)的星際最強反派之外,單一灰暗色調的頭盔與制服扮相,更巧妙地與其原型設定作出歷史性連結:納粹帝國使人聞風喪膽的黨衛隊,他們亦正是二戰時期歐洲最具視覺衝擊的壓迫性象徵!
黨衛隊起初從掌管德國全境警務系統,負責保安工作出發,黃仁昊因負擔肝硬化的妻子龐大醫藥費而墮落深淵之前,剛好也是擔任警政工作,而且是名優秀的警察……不偏不倚,在達斯‧維德全面失控、黑化之前,他本是正義、和平的守護者「絕地武士」(Jedi),卻因預見與擔憂愛妻的難產亡故而受黑暗原力所逐漸挾制,最終更因此淪為邪惡陣營的頭號要角。
The Chosen One,相較於《星際大戰》的「天選之子」,黃仁昊更註定是編導筆下的#001。
而從耳熟能詳,收錄於教科書上的南韓童謠《轉圈圈》(둥글게 둥글게)衍生而來的「尋找同伴」遊戲,應該是《魷魚遊戲》第二季的亮點,更可以作為定義今日職場或政壇分合的最佳「懶人包」或「短影音」吧?
七大常委、五人小組、三位巨頭、定於一尊……是敵是友,是共生還是團滅,是提拔還是死緩,一切取決於眼下生存必須的利益。昨日的心腹愛將,今晚可能率軍直攻本能寺;明天主宰政局的羅馬王者,昨天或許剛抗命渡過盧比孔河(Rubicone)……有人可能會提出質疑,有生之年從沒看過哪個惡霸敢把已經進房者(準備過關者)活生生趕出房間,或就地殺害的場景。
有,在西元2022年的10月22日,地球上的某個角落,某場重要會議,某位曾經響叮噹的VIP,就這樣從穩如泰山的貴賓席次上莫名奇妙被迫離場……

臨走前(官方對外說法是「not feeling well」),VIP還不甩保安人員的勸阻,好心拍了拍另一位同伴(前同事)的肩膀。沒想到,才隔年10月,這位曾經高居「天下第二人」的前同事因突發性心臟病意外逝世。
成奇勳 vs 周潤發
你希望的《魷魚遊戲》結局是什麼?
成奇勳,緩緩站上最後的關卡,如神佛勇者一般,右手抱著純熙的孩子,左手拿著小型衝鋒槍,用堅毅的神情,帶著眼裡的血絲緩緩咬著下唇,說時此、那時快,先是除掉所有倖存的參賽者,然後一個帥氣的快腳飛躍(加上多鏡頭與慢動作),殺入蒙面富豪們聚集的觀景台,再賞給大家頭上一人一顆子彈(幾個無可救藥的特寫),並且以亂槍將黃仁昊打成蜂窩,讓他重心不穩從高處掉下後(還有哀嚎回聲),走到戶外跟黃俊昊會合,畫面裡還出現一頭白鴿飛過,三個人最後共乘快艇,瀟灑迎著夕陽離去……背景依稀可聞南韓海巡的警笛聲,以及《英雄本色》(老師請下音樂)的主題曲?
很抱歉,你現在收看的「不是」吳宇森跟周潤發、梁朝偉等巨星合作的《鎗神》(Hard Boiled),而是毫無美化,如假包換的真實世界!容我再提醒一次,「反烏托邦」的「公義」永遠架構在社會正義難以彰顯,也無人在意形式的伸冤之上,《一九八四》的溫斯頓(Winston Smith)、《美麗新世界》的約翰,兩位陪無數讀者走到最後一頁的主人翁,加上成奇勳,三人均以死亡找回自我內心的平靜與良知,沒有例外、沒有英雄。
人性,《魷魚遊戲》第三季終篇的標題,無非就是情緒、情感和思考的總和與激盪出的火花,然而,在現今充斥多元媒體平台與海量資訊的不停渲染或帶著意識形態之洗腦(再教育)下,人們對消費虛擬或實體物品的重視(跟風或落伍)、和所謂「正確」社會價值的追求(權勢、地位、金錢),以及感官娛樂的被滿足化,儼然已成為日常生所的全部。
個人難以尋覓時間獨處的「填鴨式」生活型態,不是在工作(包括下班後的工作群組?)就是得娛樂(上班族偷薪水時的小確幸?),而且必須是團體娛樂(社群或討論區),一方面以讓所有人保持身心愉快(聽八卦或看爆料),另一方面也讓人沒有時間深度思考(連健身時也要聽各種Podcast?)。或許再過一、兩個世代後,這顆藍色星球就因為「不需要」而再也沒有艱澀難懂的藝術、科學和冷僻的人文史地,觸發思考變成了宗教靈修活動專屬……不!在市場機制的淘汰法則下,我們熟悉的傳統宗教將成為歷史的一部分,新崛起的「宗教」信仰也不再提供信眾低潮時的慰藉和指引,而是作為壓迫會友的手段……因為良善、道德不再是必然,如何適者生存、汰弱留強才是圭臬。
「我們信仰什麼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只要我們有信仰。」,戈培爾(Joseph Goebbels)的一句話,明確點出了日後統治者的「理想」宗教觀,信仰跟經典都是一種無形的武器,像電影《奪天書》(The Book of Eli)一樣。
成奇勳不願步上當年黃仁昊以偷襲參賽同伴而贏取勝利的後塵,而是出乎意料地果敢選擇了自我犧牲的方式來保全嬰孩的生命(跟鉅額獎金),是「人性」的光輝?還是「生而為人」的「人性本善」(對比黃仁昊強調的人性本惡)?我想這或許隱含著黃東赫編導對「未來」(因有一嬰孩為我們而生)的期盼,我們這一代的惡貫滿盈終將化作砂礫塵土,用養分的姿態迎來新生的良善種子,因為他們的身上有「希望」。
可是換個諷刺又挑釁的角度,編導的雙眼也許正冷酷地在鏡頭後方望著我們:「諸位嚴詞批評結尾不夠血腥,缺少獵奇暴力的觀眾,你們的『人性』呢?」
還是,我們都是戴上面具的富豪?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但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從第一季的曹尚佑(#218)、阿卜杜勒(#199)到陸續登場的李名器(第二季#333)與趙賢珠(第二季#120)等,數以百計的參賽者在黃東赫編導的安排下投入有去無回的死亡遊戲,前仆後繼的四百五十六人,第一組全滅(包含第二季最後犧牲的成奇勳),第二組只剩下假冒加入的主辦人黃仁昊(#001)和純熙的孩子(#222)……456X2=912,無論是扣除掉「穩贏不輸的莊家」還是「新加入的參賽者」後,總共都有多達911條的寶貴生命在遊戲裡遭到殺害或自我了斷,吾人不敢斷言這是否是編導和製作團隊的深層寓意,但每一個參賽者背後的辛酸故事,也許正是苦海裡眾生群像的側寫吧?
如果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但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這句俄國文豪托爾斯泰(Lev Tolstoy)的名言當作是全系列《魷魚遊戲》的開場白,也許毫無違和之意……但英熙娃娃應該就要變成俄國馬特料什卡娃娃(Matryoshka doll)的造型了。
個人認為的遺珠之憾,《魷魚遊戲》第三季尾聲的黃俊昊刑警,其冒險登入遊戲小島的橋段,頗有當年007龐德電影《海底城》(The Spy Who Loved Me)的味道,霧中尋找遊戲島的過程跟起伏也充滿可看性跟懸疑性,但似乎礙於劇本推演或角色設定,他最後未能即時救出成奇勳或其他一息尚存(?)的參賽者,反倒以保母的身份劃下句點,顯得有些意猶未盡……
至於劇末那幾秒鐘的「大禮包」,超級演技派巨星凱特・布蘭琪(Cate Blanchett)身為遊戲招募員的驚鴻一瞥,不只帶給觀眾對衍生影集(美國戲劇版或電影版)的想像,更再次披露《魷魚遊戲》一開始所要表達的主旨:
遊戲,早就發生在你我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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