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點」脫線喜劇中難以規避的男性凝視

原文於2024年6月26日首發「深焦DeepFocus」

本文提及的電影/書籍皆為香港譯名

今年是哥倫比亞電影公司誕辰百年，在剛結束的第二十六屆上海國際電影節為此特設了一個“百年造夢”慶典單元，在這個單元中的第一部電影便是1934年由弗蘭克·卡普拉執導的《一夜風流》，該片被認為是脫線喜劇(screwball comedy)的開創作品之一，同時也是這部電影輓救了哥倫比亞電影公司彼時的困境。脫線喜劇的發展開始為後世的喜劇電影提供類型化的模板也影響了後來諸如小妞電影等新型都市喜劇電影的發展。

隨著工業革命的發展，勞動力和工作崗位的缺乏使女性逐漸獲得了與男性相同的工作機會，這慢慢提高了女性在社會中的經濟和政治地位。20 世紀 30 年代初的好萊塢，女性在電影業的各個層面都佔據了主導地位。銀幕、票房甚至觀眾都由女性主導。隨著有聲電影的出現和海斯法典(Motion Picture Production Code)的頒布，經常與男人發生性關係、抽煙、喝酒和跳舞的女性形象被禁止出現在電影中。好萊塢電影中 "女性外貌被用作強烈的視覺和情色衝擊 "的現象似乎已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象徵男女平等的 "脫線喜劇"（內地常被譯為神經喜劇、瘋狂喜劇或怪癖喜劇）。

在這一類型中，女性的地位大大提升，她們不再受制於男性，而是主動決定將會發生什麼。雖然其在某種程度上展現了男女平等的主題，但以時代背景來看它仍是男性主導的，在女性角色和情節的塑造上依然受到男性凝視的影響。這篇文章將探討《一夜風流》、《寶窗選婿》和《小豹媒人》這三部神經喜劇中的女性角色和情節是如何被動體現男性凝視的。

脫線喜劇中對男女關係的展現模式贏得了評論界的認可。Yao Shuo 認為“這種類型片的核心是男女之間的浪漫糾葛。他們的地位和性格往往形成鮮明對比，一個是富有的貴族，一個是卑微的平民；或者一個聰明，一個笨拙。他們一起歷經磨難，最終化解矛盾，墜入愛河。”該劇最顯著的特點之一是描寫男女平等。凱思琳-隆迪諾（Cathleen Londino）指出“無聲電影到有聲電影的轉變為女性提供了'聲音'，而不僅僅是形象。”在《小豹媒人》中，思維敏捷的蘇珊一直主導著與大衛的對話，她的快言快語常常讓矜持的大衛啞口無言。在影片中，女性和男性被賦予了平等的地位和角色，這一點在畫面空間的分配上尤為明顯。例如，在《寶窗選婿》中，艾琳·布洛克和戈弗雷在視平線上進行對話，各佔銀幕的一半。這種平等的地位賦予了女性角色追求自身幸福的自由和果敢。

在《寶窗選婿》和《小豹媒人》中，兩位女性角色都大膽地表達了她們對男性的愛。在《一夜風流》的結尾，艾麗從婚禮現場逃到自己的車上，用一個長鏡頭展現了現場的混亂。在男人、賓客和記者的追隨下，在沒有任何面部表情特寫鏡頭的情況下，她成為了女性覺醒的象徵，正如Yan Shuo所解釋的“她們的突出、性格的堅強和大膽並不符合電影中女性的傳統價值觀和刻板印象。”

然而，這種刻板形象並沒有消失，而是以一種不易被察覺的方式持續存在，也就是所說的男性凝視。”勞拉·馬爾維（Laura Mulvey）指出“傳統意義上的女性扮演著兩種角色：一種是銀幕上男性角色的情色對象，另一種是觀看電影的觀眾的情色遐想對象。觀看的快感被分為主動/男性和被動/女性。”攝影機移動的媒介和敘事空間明顯男性化，而女性則扮演邊緣角色或從屬角色。男性凝視並沒有準確的定義，嚴格來說，它是一種窺視，是攝影機自身對女性的視角和印象。

凱利·奧利弗總結道："這個類型的獨特之處在於它的運動創造了一種與男性活動相關聯的感覺，即使它將女性角色固定在男性凝視中。男性凝視與上述性別平等和女性性別意識的覺醒並不衝突。恰恰相反，這種類型的作品取得了一種平衡，使觀眾難以覺察到男性的凝視。”不過，仍需注意的是，影片中的男性角色和攝影機所代表的觀眾這兩個視角始終是以男性為主體，並對女性進行凝視。

男性凝視概念中包含的一個方面是，女性作為影片中男性角色的情色對象，不斷被控制和物化。男性角色本質上是銀幕外觀眾的投影。勞拉分析道："男性形象無法承受性對象化的負擔，因此他成為了始作俑者。男性角色成為觀眾目光的承載者，這種目光不是以女性作為色情對象為特徵的目光，而是被觀眾認可的更加理想化和完美的自我。”換句話說，神經喜劇中的女性角色在某種程度上被物化了，成為證明男性更完美的工具，這與滿足原始窺視慾望的攝像機不同。

這種男性凝視一方面限制了女性將自己想象成一個充滿活力的女性的能力，另一方面也限制了女性觀眾擺脫將自己視為被動對象的可能性。在《一夜風流》中，彼得的出現是因為他 "拒絕老闆 "的行為，周圍的人都稱他為國王，儘管他身無分文，但他身上有一種冷靜的氣質，表明他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而不是時刻擔心被人利用。

相比之下，艾麗總是害怕被人發現，兩人在整個旅程中似乎都在同一起跑線上，但從彼得和觀眾的角度來看，艾麗始終是男主角重返成功的工具。在影片中，彼得不止一次地注視著艾麗，比如，在她剛下車時，他看著她抽煙；在車上，坐在後座的彼得也無時無刻不在注視著艾麗的行為。更明顯的是，除了結尾處彼得意識到自己愛上了艾麗之外，他在整個旅途中都把艾麗當作自己的頭條新聞。而艾麗則在旅途中愛上了彼得，當她躺在彼得身邊對他說 "我愛你 "時，觀眾已經開始認同彼得是自己更理想化的投射，是自我滿足的源泉。還有幾個特寫鏡頭表現了艾麗對彼得的愛慕之情，比如她躺在彼得為他收拾的乾草堆上。

與《一夜風流》相比，《寶窗選婿》和《小豹媒人》中的女性角色從一開始就已經愛上了其中的男性角色。在《寶窗選婿》中，布洛克家的姐姐和妹妹甚至為了戈弗雷大打出手。在《小豹媒人》中，當蘇珊聽說戴維要結婚時，臉上立刻流露出悲傷的神情。這些女性對男性的崇拜和愛慕極大地滿足了觀眾的虛榮心。同樣，當觀眾看到影片中的女性角色表現出自己脆弱的一面（如哭泣）時，也會不自覺地激發起保護的慾望，在這三部影片中，女性角色在影片的不同時期都會因為男性而哭泣，而男性總是扮演著安慰的角色。

此外，雖然在上述段落中提到女性決定了故事的發展，但在脫線喜劇中，結局和事件的解決總是要回到男性身上。在《寶窗選婿》中，戈弗雷拯救了破產的布洛克一家。《小豹媒人》中的大衛憑借自己的勇氣拯救了蘇珊。但《一夜風流》的結局與這兩部影片略有不同，這部電影的結尾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好結局。維羅妮卡指出“彼得和她父親之間的對話似乎是一種契約，男性通過這種契約確保家庭和社會秩序代代相傳，並最終要求女性服從男性的基本價值觀。”在《寶窗選婿》中，當艾琳·布洛克說她要嫁給另一個男人，所有的男性都圍著她，向他們送去祝福。這表明瞭婚姻的重要性以及男性目光對婚姻的控制。

男性凝視的另一個方面與攝影機本身的性質有關。在男性凝視中，攝像機通過不斷掃描女性的身體並捕捉身體各部位的特寫鏡頭，來模擬觀看的行為。《一夜風流》中艾麗搭便車時露出的小腿、《寶窗選婿》中戈弗雷試圖給她擦鞋時科妮莉亞-布洛克露出的腳、《小豹媒人》中蘇珊拉下裙子露出的內裙，這些來自於脫線喜劇的例子都將女性身體描繪成具有視覺和情色衝擊力的形象。

在大銀幕上展示這些細節，是為了滿足“原始的窺視慾望”。這個類型中的男性凝視證明瞭 "觀看 "和窺視所帶來的滿足感。在《寶窗選婿》中，科妮莉亞·布洛克潛入戈弗雷的房間栽贓陷害他，而在《小豹媒人》中，蘇珊偷了大衛的衣服。雖然故事情節和動機各不相同，但這兩個情節都是從觀眾已知而片中人物未知的角度出發的，另一個相似之處是，"偷竊 "的始作俑者都是女性角色。然而，在《一夜風流》中，這種偷窺的視角直接侵入了艾莉的個人空間。儘管‘耶利哥之牆’擋住了彼得的視線，但觀眾仍然目睹了艾莉換衣服和睡覺的過程，鏡頭侵犯了她的隱私。儘管這是一個靜態鏡頭，但它有效地與男性凝視的統一風格保持了一致。

總體而言，脫線喜劇某種程度上使男女在電影中的地位趨於平等，同時也進步和發展了女性角色的性別意識。儘管其對女性的描繪有所進步，但其人物形象和情節發展往往仍反映出好萊塢普遍存在的傳統男性視角的影響。這種對立強調了該類型電影在性別平等方面的進步與電影製作中根深蒂固的父權視角的殘餘影響之間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