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語言先行,那攝影還剩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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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一旦比觀看先出現,敘述就會被訓練成格式化敘事;而當「共情」「身份」「記憶」這些詞語開始反過來指揮經驗,而不是由經驗推動,那些自述就不再是創作副產品,而是一種經過自我審查後的通關密碼——為策展人準備的、為審查人員準備的、為機制準備的。

讀「圖蟲」一個攝影展覽的預告,裡面沒有作品,只有參展者的作品自述。我原本只想隨便翻一翻,不料看著看著就忍不住摘錄幾段在手機備忘錄上寫起了點評,越寫越多,最後乾脆擴寫成這篇筆記。

首先,我需要說明的是:這篇文章不是對作品的評論,因為我還沒看到任何一張照片。所有觀察與批評,都是針對「作品自述」本身——即這些作者為自己的創作所撰寫的語言說明。它們不是影像,而是語言;不是觀看的成果,而是觀看的敘述版本。我的批評,不針對作品,只針對語言。

十幾年前,我在三影堂看年度獎的展覽,發現所有的作品自述都非常類似,用的詞彙也差不多,當時就特意記了下來,那時博尚在草場地工作室就在三影堂對面,出門進門就到了,我看到有筆墨,就趕緊動手把抄錄下來。那天一下午,我們的話題就是藝術家的作品自述的問題。記得當時老毛也在,完了他還慫恿我專門為這寫一篇。 

只是那會兒我也還在忙著做策展,在我做的展覽里,那些作品自述通常也充滿了各種問題,甚至我還發現有一個作者套用一個概念時,直接把百度詞條拷下來當自己的文章段落,此人後來成為中國特別有名的攝影師,滿世界拿獎參展,但在我心裡卻一直因此看到了這個行當的淺薄和瘋癲。 

拖了這麼多年的一篇文章,不想因為「圖蟲」的展訊而完成了。 說實話,這類閱讀對我而言,完全就是一種語言耐性測試。不是因為這些文字寫得太差,而是因為它們寫得太對。它們太合格、太順暢、太像藝術圈里「應該出現」的語言。這類語言不是從創作現場長出來的,而是從語言工廠運來的。

語言一旦比觀看先出現,敘述就會被訓練成格式化敘事;而當「共情」「身份」「記憶」這些詞語開始反過來指揮經驗,而不是由經驗推動,那些自述就不再是創作副產品,而是一種經過自我審查後的通關密碼——為策展人準備的、為審查人員準備的、為機制準備的。 

讀了這十篇文字,有幾篇語句優美,也有幾篇寫得過於乾淨。但真正讓我警覺的,是它們語言背後那種不願進入觀看、不敢承擔風險的保守。 這些作品自述的最大通病是:語言比思維快,概念比問題先到場。每段話都有它的「標準結構」:

• 提一個背景(疾病、民族、邊界、記憶);

• 說一段個人體驗(童年、旅途、身體);

• 引出一個道德性的結論(應該被看見、被記得、被關注)。

語言像打卡,一板一眼,沒有破口,也沒有風險。

像《無依之地》,字句有誠意,議題也不錯,但整段像是非營利組織的申請材料,核心是證明自己「值得被看見」。但創作從來不是資格審查。你能吃苦、有經歷、有理由,這些都不構成你非拍不可的理由。那種創作者的偏執與責任,這段話里沒有。

它的問題不在於表達不清,而是過於清楚地服從「正當敘事」。疾病如何被制度遺忘,這是一個好議題;但當你把自己寫成一個「應當被理解與幫助的例子」,你其實讓創作屈服於共情市場的邏輯,圖像就變成了倫理訴求的插圖。這不是觀看,是求證。

《找回那些甲蟲》的自述充滿了「童年的心願」「生命的轉喻」「脆弱而短暫」這類套語,看起來溫柔、輕盈,實則毫無壓力。這是中學生作文的語言,是感動自己的情懷,而不是構成視覺的視角。

這類文字往往將攝影與情感的關係處理得太直線:我有記憶→我拍下來→所以這是作品。但你拍的是什麼?你如何處理童年的轉喻?你是拍甲蟲,還是拍一種被觀看的符號?你如何避免重復現成的自然觀?這些都沒有,只留下情懷,沒有觀點。

《37.2°》以苯乙胺醇與體溫作為導語,語言像是攝影神經科學的包裝設計。它試圖構建一種生理感受與視覺信任的關聯,但實際效果更像是為老派膠片情懷披上理性外衣。這不是觀看的策略,而是一種糖衣敘事。冷知識的添加,只是讓語氣顯得不那麼感傷,卻依然說不准、疼不到點。

《生鏽的鑽石》表面上是在承認困惑,實際上是在卸責。你說你拍得隨意,那你就該對這個隨意負責。你怎麼挑選、怎麼取捨、為什麼留下這一張而不是另一張?「說不出來」的姿態只有在影像本身強大時才有意義,否則就是語言在幫你擦屁股。

《原罪之果》的語言細膩、飄逸,像微型散文詩。它寫得太準確了,準確得讓人懷疑文字是否先於影像而誕生。每個形容詞都像設計好的意象道具,它談自然、罪、記憶、消逝,卻沒有任何一句話讓人感覺作者曾真正面對過觀看的挑戰。這不是現場,是排練場。

《綠皮車》的自述則是理工男式的敘事:列出年份、線路、鏡頭焦段,一副很踏實的樣子。但你說你連拍,那你拍的是什麼?運動中的模糊?車窗的節奏?還是紀實速度與觀看方式的交錯?你拍的是物件,不是觀看。這不是觀看敘事,而是攝影等於設備的假象。

我不是說這些人不努力。我相信他們有誠意、有技巧,甚至可能有眼光。可這些語言告訴我,他們還停留在「做作品」的階段,沒有進入藝術真正複雜的結構里。他們太快學會怎麼交代,而不是怎麼懷疑。

《南方與北方》語句優美,有一種田園抒情詩般的安詳節奏。但也正因為它太圓潤了,讓我難以確定它是否真實面對過觀看的結構性困難。你說「土地庇護我,萬物滋養我」,那麼土地是誰的?滋養的是什麼?你面對的是結構性的風景,還是自我療癒式的凝視?創作不是感恩祭,不是頌歌,而是懷疑、拉扯、破壞與再建構。

《東北老虎》是唯一讓我產生進一步閱讀興趣的文本。它試圖搭建政治地理的敘事對位,也試圖進入邊界與文化的縫隙。可惜它不夠狠、不夠錯、不夠怪。它的批評性仍然包裹在學術語氣里,還沒走進觀看與拍攝真正的裂縫。

語言最講究的,是《世界在巨蛇的腹中》。整段文字像一座小型文本裝置,節奏克制、修辭完整、語調神秘、結構曖昧。它從餐前禱詞繞進地理、夢境、隕石與神話。但這種語言的整潔與設計感,讓觀看的位置被封住。它像一段文學,卻缺乏文學應有的風險;像藝術家語言,卻不帶藝術家的顫抖。觀者無處可插,語言成了牆,不是入口。

可能有人會說:至少他們願意寫,願意說明。總比那些什麼都不解釋的人強。可問題正在這裡:這些語言不是「沒寫」,而是「寫得太對」。它們符合申請格式、策展需求、展覽語法,但就是沒有來自觀看現場的破口。它們像順利完成的任務——唯獨不是創作本身。

我想看的,不是你語言里有多少「我意識到」「我輓留住」「我感受到」,而是: 你是否曾懷疑這些照片根本不該被拍? 你是否曾面對某個影像感到語言崩潰? 你是否曾在創作里突然不認識自己?這種語言的崩潰,不是失敗,而是觀看真正開始的證據。

真正的作品自述,不是說得完的故事,也不是合理的起點;而是一段語言與觀看搏鬥過後留下的痕跡。它不一定邏輯通順、不一定敘述完整,但它會讓人知道你曾在觀看中戰慄過。不是漂亮的開始,而是開始本身。

而那些寫得還不錯的文字呢?對不起,我真的看不出這些人是否會成為好藝術家——因為他們的語言從來沒有試圖說出真正難說的話。

最後,我願再次強調:這篇文章的所有批評,僅針對作品自述的語言表現,而非作品本身。十件作品我都尚未看到,也無從對其圖像、構圖、觀看深度或視覺表達作出判斷。我能評論的,只有那些作者願意先交出的部分——語言。語言是一種自我呈現,也是一種觀看姿態的暗示。今天這篇文章,不是對攝影作品的分析,而是一次針對語言的閱讀測試,一次對藝術家在語言中如何交代自己、如何回避風險的觀察與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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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門Photographer & writer. 中文書寫,關注圖像與語言之間的破口與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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