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arice, Chang——從《流言》與《活水》說起
欖仁樹常生於氣候溫熱的海邊沙灘或向陽處山坡草地上,現常栽培作行道樹。原產於臺灣島、馬來西亞、印度、巴基斯坦及太平洋諸島。——維基百科
"Olho as amendoeiras da rua onde moro."巴西文學女祭司李斯佩克朵(Clarice Lispector)在她的中篇散文詩《活水》(Água viva)中寫道。Amendoeira...如此熟悉的一個生詞。Stefan Tobler的英譯本處理為I look at the almond trees on the street where I live.——「我看著我住的那條街的杏仁樹」,是這樣嗎?好像有點什麼不對。我去過里約熱內盧,不覺得街上會種著結滿果實的杏仁樹。
幸好查了一查,發現這amendoeira應該是全稱amendoeira-da-praia的另一種樹木,拉丁文名字叫terminalia catappa,原產地包括夏天跟里約一樣潮濕悶熱的台灣。維基百科說「樹冠層傘形」,葉子又大又厚,故別名涼扇樹、雨傘樹。
我在里約見過它,在酷暑的狂歡節上受過它的蔭蔽。(見下圖,但願沒有認錯植株。)

學巴西葡萄牙語進入第五年,《活水》是我譯自葡語的第一本書,不長,Rocco版本的正文才79頁,但是必須慢慢翻譯方可能抓住李斯佩克朵柔若無骨如絲如縷的文字——água viva字面雖是活水,且也是李斯佩克朵偏重的含義,在一般巴西人的理解裡卻代表水母。兩年多前在里約買此書,純因這題目叫我想起張愛玲的《流言》。《流言》是散文集,是青春的張愛玲在戰時上海繪出的一幅絢爛的自畫像,也是time capsule;《活水》則是李斯佩克朵人到中年以後又一場大膽的文字實驗、前衛之作,燦爛處同樣不失光華璀璨。巧合的是兩位女作家都出生在1920年,一個是家世顯赫的名門小姐;一個是從烏克蘭逃難到巴西的猶太人的女兒,生長於窮困之中。還有相似的:兩人都曾經漂泊半生,都以驚人的現代感性更新了母語。張愛玲沒有去過巴西,大概率也沒有讀過李斯佩克朵,然而李斯佩克朵比她早幾年在美國首都華盛頓生活過。也許由於是張迷,我總能從《活水》裡讀到恐怕張愛玲也會點頭稱許的美學觀點:
「一般說的美麗風景只叫我疲倦。我喜歡的是焦枯乾涸的大地,樹木扭曲石山磊磊,懸浮著一種泛白的光。其中確有一種隱秘之美。我知道你也不喜歡藝術。一出生我便頑強、英勇、孤獨而挺立。在沒有畫意沒有美感的風景裡我找到自己的對位。」
甚至在照片裡她們倆亦有一個神似的時刻。

葡萄牙語是個美妙的語言,元音豐盈飽滿,形容詞的性數跟著名詞伶俐地轉換,押韻無比輕鬆——太輕鬆了,有時寧可迴避。表意未必趕得上英文清晰明確,然而說它的時候,口齒間很容易充滿羅曼語系的感官快樂;寫它的時候,筆端往往流露文學性的模糊多義——當然需要李斯佩克朵一般的文采。我喜歡說alegria(快樂、快活),喜歡說saudade(懷戀、思念),喜歡說madrugada(拂曉、黎明)。Tobler的英譯本有時將madrugada翻作"early hours"(凌晨時分),我大感不滿。Madrugada從詞源上講有天光漸亮的意思,如詩如畫。
無疑地,英譯本是我的安全網,既為我壯了膽,又可以防止我在自己語言敏感不足的地方由於想當然而犯錯。我還是要謝謝Tobler的英譯,以及另一個Elizabeth Lowe與Earl Fitz合譯的、文字品質相對較遜色的早年版本(書名The Stream of Life)。兩個譯本分歧之處當然會提醒我分外留神。生詞真不少!只好天天頻查辭典。最開心的時候是發現自己與那兩隊英譯者均意見相左,而且我似乎可以證明自己對——過後得詢問老師和巴西朋友來確認。依憑一流文學作品學單詞真是令人難忘。書中有一句「我聽見鐃鈸和號角和鼓把噪音和潮聲傳遍空氣,因此淹沒了日輪和它的奇蹟的沉默。」裡面barulho e marulho(噪音和潮聲)的疊韻真美,可惜譯文無法傳達。大海是o mar,海潮是o marulho(字典告訴我葡語裡第一次出現這個單詞,大約在1543年),很妙吧?我一直喜歡三島由紀夫的書名「潮騷」,本來心癢癢地想用在這裡,終於為了太刻意而放棄。
書還在翻譯中,下次再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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