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端傳媒優雅地謀殺一個員工（2）

Jo Freeman曾在無架構的暴政中苦口婆心地勸說，世界上沒有無架構的團體這回事。我熟讀此文，卻在端傳媒工作期間從未意識到自己的期待正成為Jo Freemam所說的「對他人的無可質疑的霸權的煙幕彈」。

由此可見，要做到知行合一有多麼困難，無論是對自己或對他人都是。幸好，命運很快給我一劑響亮的耳光，緩慢而痛苦地向我展示了所謂的非正式菁英群體與「無架構」的神話結合在一起之後會發生什麼。

我和R的故事開頭和所有的創業故事並無二致，靈感的碰撞、合作、短暫的爭吵、和好。回看那時候的社群媒體貼文，我在8月31日，也就是我的試用期正式結束的那一天寫下「這個夏天對我來說就像2020年的夏天一樣意義非凡。坐在開向伯明罕的火車上，疾馳的列車劃過風阻，把所有來不及的，回不去的統統甩在身後。天色漸漸變暗，夏天結束了」。我沒想過夏天結束意味著什麼，因為我寫的時候帶著一種跟舊的我告別的惆悵和對新的我的憧憬。

27天後，我很自豪地發文說「今天是連續工作21天后第一個摸魚日，覺得有點不習慣，甚至有點焦慮，總覺得有事沒做」。那時我一面忙著整理伯明罕的新家，一面參加到這個我覺得絕對可以讓端傳媒躋身世界最好的華文媒體的項目中。在那時我的眼裡，R簡直是一個神奇的魔術師，他總能變魔術般地擠出空閒去經營他在外面的「花園」，在工作、娛樂、見朋友之餘，還有時間維持在另一間媒體的專欄。

有時我們聊天，他還會聊起他最近在那個專欄的選題，滿眼是星星眼的我還覺榮幸地告訴他我有何看法和意見，卻沒意識到我連自己僅剩的最後一點燃料，都被他拿去點亮了他自己的招牌。

當然，是有那麼一些徵兆的。

跟我比起來，他算是「回鍋」端傳媒。當我還在努力搞清楚誰是誰的的時候，他已經如魚得水地與老同事們敘舊，並且熱衷於告訴我某人與某人之間的恩怨情愁。現在想起來，我對這個公司我不認得的同事的第一印象，竟然都是他告訴我的，而有許多我在某一刻之後才恍然或許並非如此。

也正是這種我不熟悉，讓他得以以即時組的代言人自居。他負責向我「引薦」不同組的同事，尋找外稿作者，偶爾撰寫幾篇稿件，當然，總是拖稿。而我則掙扎於那個夏天頻發的新聞事件中撰寫不同的稿件，編輯他拿回來的稿件。我們每週開一次選題會，天南地北地聊，我卻沒意識到參與者大多都是他的朋友。

那時我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我沒辦法做決定，我要跟R商量一下」，因為我尊重他，而我明白尊重對我們這個職業來說有多重要。只是我忘記了，尊重是相互的，而他在外並不如此。

漸漸的，他變成了那個派選題的人，他變成了那個審核我選題的人，當然他也變成了即時組擁有話語權的「管理者」。我記得，那時我需要準備材料努力說服他某個選題值得投入資源，等待他的肯認，而他則在反對之下，仍然得以堅持他的選題必須做下去。

我已不太記得我那時的心境，但或許是礙於我一貫在外維護我同事的職場道德，現在想來無非是畫地自限；或許是因為他在我心裡是才華橫溢的前輩，我未曾有過異議。但至少我們是商量著來，所以我仍做著我們平等協商的美夢。

陰影漸漸湧現，是在集體團建的時候。那是一個在陽光下談論新聞理想、正義、未來的場合，我曾為他拍下數張照片，我記得L還因此打趣說我在照片中對他傾注了太多的愛。當然，荷爾蒙催生的愛是沒有的，他那時候忙著躲避他的前女友，而我正歡喜於我在疫情後首度見到了我三年多未見的台灣未婚夫。但或許是對前輩的崇敬、或許是對那個能聽懂我笑話、能跟我共用同一個頻率、能接住我所有梗的人的熱愛，現在翻出照片，我確認那種「愛」那是存在過的。

我們也爆發過一次激烈的衝突。那天，素愛化妝的他把臉畫得過白，因為我們平日互損的愛好（我的某張IG照片下還有他的評論「文青，滾」），我嘲笑他臉畫得跟鬼一樣。晚上，他和另外幾個同事去拜訪一位朋友，而我在市區等他們一同搭車回位於郊區的酒店。在車上，我告訴他我今天吃了麥當勞，而他立刻嘲笑我是「第一世界男孩」。

我已忘記氣氛是怎樣忽然被點燃，我反唇相譏，火藥味濃到同在車上的同事皺眉。而我渾然不覺，下車後以為事情已經結束，直到他把我帶離同事們聊天聚集的大堂，然後尖叫著在房間前對我咆哮，他不滿我在同事面前開他玩笑。

事情以我們稀裡糊塗地在電話裡哭著互相道歉結束，雖然我當時很難理解為何愛開別人玩笑的他無法接受發生在自己身上，而他的解釋是我過火了。真的嗎？或許是，或許不是，但真相可能更接近那位在車上皺眉的同事所猜，因為那個玩笑讓他丟了面子。或許，在他的世界裡，幽默是有階級的。他擁有嘲笑一切的權利，而我們只擁有被嘲笑的義務。

在下車時，那位同事曾特意把我拉到一旁，告誡我小心和R互動，我當時一笑置之，很久之後才意識到，她或許已看穿了一切，只是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我面前無法坦露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