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说声告别,走向新的自己 · 第一天

Day1|与H小姐在相识的第17个年头告别

楚烨(Aaryn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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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好,再见

宋东野《安河桥》

用这首我们曾经喜欢的歌来告别吧,亲爱的朋友~


微信公众号后台收到一封长信图片,来自H小姐,她的话说得直白——“自从跟你断联后,我的内心觉得无比轻松”“你是高高在上的评判者,而我是流动的包容者”“当你聊起女性主义话题时,我并不那么乐意参与,只是有意迎合你罢了”。

我哑然,也通过后台发送了我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写好,但想等她冷静下来之后再发送的信——我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但还没等到她冷静下来,就被她屏蔽了所有的联系方式。

H小姐是高一时就认识的朋友,她的长相酷似张天爱,也跟小爱同学一样瘦得让人心疼。在那个灰头土脸的高中时代,她的穿着打扮显得格外时尚,格子帆布鞋、牛仔裤、各式各样的毛衣、衬衫和裙子,有时候是学院风,有时候是公主风,有时候又是酷帅风。

她留着一头乌黑的长直发,额头被厚厚的刘海覆盖,仿佛藏满了秘密。晚自习课上,有人擅自拔下她正在充电的手电筒,她发现后二话不说就拔掉了对方的手电筒,把自己的重新插上,并对着整个班级骂了一句:“别给脸不要脸。”

好有性格的一个女生!我在心里默默赞叹,我很想认识这个女生。我们的宿舍就在对方隔壁,一来二去就熟识了。

我们拥有过一小段非常中二且矫情的友谊,有段时间,我每天都要买统一冰红茶给她喝,夜里偷偷打着手电筒为她写诗,通篇都是一些肉麻的词句。我们还会在操场的留言墙上乱涂乱画,诉说青春的伤感。她的心里藏着许多秘密,吸引着我去亲近她。年少时的情感说不清,道不明,不是爱情,但又带着浪漫的底色,无限的青春能量供我们挥霍。

通过一些零零散散的讲述,我逐渐拼凑出她的过往。她拥有一个充满硝烟的童年,父亲性情暴躁,经常家暴她的母亲。母亲生得瘦弱,性格又温顺,总是选择默默承受。小学时父母忙着吵架、打架,无暇顾及她的成长,初中时矛盾不断的父母终于离婚了,缺乏爱和安全感是刻在她骨子里的基因。

她的情绪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段平常的对话会因为她突如其来的暴怒被迫中断。我想她的心中一定积攒了太多的情绪,它们迫不及待地需要一个出口,对一个青春期少女来说,她显然还不具备与这些情绪共处的能力。

但年少的我并不能深刻地理解这些过往给她的心灵带去的创伤,我有些愧疚,因为无力承接她的伤痛,更无法化解她的暴戾。后来我们因为一次矛盾不欢而散,重聚已是大学毕业我回到小城工作之后。

我们尝试着慢慢靠近彼此,仿佛是从两颗孤单的星球发出的信号终于被对方接收到了,我们就这样在茫茫宇宙中确认了彼此的存在。许多次的秉烛夜谈,让我们的关系变得异常亲密。我们是彼此的倾听者,知晓对方最不堪回首的青春往事,我们会坦诚地表露那些不敢示于人前的情绪,在对方崩溃时尝试托住她。

我们一起去餐厅当驻唱,变着法地向老板索要拖欠的工钱;一起探索小城新开的餐馆,入夜就去清吧消磨时间,喝醉了就踉踉跄跄地踩着星星回家;一起组乐队,她唱歌我弹吉他,录了许多表演视频。小城的生活壅塞又单调,但永远都有她陪我冒险。

我们跟别人谈一些无疾而终的恋爱,朋友圈里写满了扭捏潮湿的心绪,失恋了就把留了许多年的长发剪短了。音乐节李志的舞台下面,我们大声嘶吼“这个世界会好吗”,边唱边掉眼泪。那是一段疯狂的时期,似要把之前失落的情节全都补上,又像青春散场前的高潮,矫情、混乱又张扬。

她的性格依旧阴晴不定,母亲生病的那段时间,她的包里常常揣着一把尖利的水果刀,某次在跟亲戚们的言语冲突中,她拿出那把刀威胁他们,说再逼她她就去死,最后这把刀不小心划伤了她的手指,流了很多血。

她周身散发着一股危险又迷人的气质,总会让人联想到死亡,做事情也带着一股子盲目和决绝,像是要把自己的生命在一瞬间燃尽。彼时她的微博签名是“心乃石头所造,只有火焰能将它喂饱”,像是某种遥远的预言,暗示她未来坎坷的命运。而我就像在紧张地盯着一辆疾速行驶的列车,生怕她失控冲出轨道,那样我就会永远地失去她。

后来我辞职去往大城市读研,又跟伴侣一起出国,在广阔的天地里,我努力扎根,像棵树一样伸展自己。我们的朋友圈不再像以往那样写满彼此的身影,听的歌、看的书也大不相同。渐渐地我不再听李志了,不再在深夜无眠的夜晚发些意味不明的朋友圈,心中也没有那么多风花雪月的情愫。

我牵挂着留在家乡的她,对自己的离开隐隐觉得有些抱歉,但想到她在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挣扎,又庆幸自己终于走出了那座逼仄的小城。那时潮湿伤感的情绪,就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一样,太阳一出来,倏地就消失不见了,我有了踏踏实实踩在地上生活的感觉。而小城那三年的生活变成了一枚陈旧的书签,永远地被夹在我25岁左右的人生之书里。

我接触了女性主义,像是揭开了厚重的幕布,我得以窥见后台残酷的真相,一种使命感让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向身边的女性朋友播撒自己的善意,尤其是她,我最亲爱的闺蜜。在表达自己的观点时,我变得尖锐,不容置疑,甚至带着些许优越感。即使那些话语并非有意针对她,但那些改变的信号都被敏感的她一一接收,成为刺伤她的利器。

最后一次矛盾的导火索,是她不知第几次给我发来她跟男友长篇的吵架聊天记录,让我帮忙分析该如何避免被对方PUA。想到前几次他们吵架时,我耗费时间,条分缕析的耐心安抚她,我顿时失去了耐心,心里不禁冷笑一声,这岂不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事情,有什么好分析的。

再历数她过往那些无疾而终的异性爱人和朋友,我似乎看透了她的某种模式,仿佛是在一次次尝试注定会失败的关系,却依旧乐此不疲,不管自己在其中投入了多少精力和情感,受到多少伤害。我想到了那个挥着水果刀割伤自己的她,那个说要“自杀”的她,那个仿佛要燃尽生命的她。她从自己的人生废墟中成长起来,带着心里的黑洞生活,多年来它伺机潜伏,在她放松警惕的时候偷偷跑出来,将她伤得体无完肤。而我却做不了那个弥补黑洞的人。

我也终于明白为何这么多年,我们的关系总会有一点别扭,我们试图掩盖一些不和谐,以求得表面的和平,我们总会对对方感到一丝歉疚,我们的关系脆弱得像是娇花一样经受不得一点风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两人早已陷入一种奇怪的关系——一个人想要拼命把对方拉出沼泽,而对方只想呆在里面慢慢清理自己,结果双方都带着不甘心和不愉快。

我感到有些泄气,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控制了我。于是我说出了那句刺耳的话——“干啥总要围着男人转呢”,而这成为引爆她情绪的导火索,质疑、责问、批判像潮水般涌来,我惊讶于自己竟然没有一丝愤怒,对她的责问也失去了所有辩解的欲望。我甚至庆幸,我们之间终于爆发了一次真正的争吵,所有的难听话和真心话都可以毫无顾忌地和盘托出。

某个时刻,我会想,如果我没有说出那句刺痛她的话,如果我收敛起自己的尖锐和优越感,如果我按捺住自己的烦躁,挑个合适的时机,用她喜欢的非暴力沟通的方式跟她聊天,故事的结局会不一样吗?

可惜没有如果,这些反思也让我更加确认了一件事,即便我调整了语气,挑好了时机,我们之间的理解鸿沟仍然很难填平。我们已经选择了截然不同的生活,所信奉的价值体系,看待问题的角度,乃至在人际关系中扮演的角色,也已经产生了根本性的差异。这一次的分歧,并不是某个突然爆发的情绪事件,而是我们始终在重复走入那个老剧本,只是这一次,我们终于无法再调和。

其实故事的结局早有预兆。

2008年高一上学期的期中考试,H小姐借我的手机考试作弊,她说不想让父亲失望。我借给了她,但却在看到她作弊得来的好成绩后感到不公和愤怒。我在随笔本上怒斥这种作弊行为,她看到后亦出离愤怒,将我之前给她买的冰红茶的钱、我送她的小礼物统统甩到我的课桌上,就像最后这次矛盾那样,拉黑删除、归还物品,以此宣泄自己的失望和愤怒。

那年文理分班后,我们没有太多的交集,直到六年后,我大学毕业,我们才在机缘巧合下再次成为朋友。现在回头看,也许人的性格底色真的很难改变:我还是那个看到问题就会说出口,无法对不认同的事情保持沉默的人;而她,依然难以面对那些不顺耳的声音。

在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上,我写道:

“我们曾经一起走过一段非常亲密、相互扶持、深刻理解彼此的时光,那段时光不是假的。而现在,我们只是在不同的方向上各自成长了,不是一个人变好了,另一个人变坏了,而是我们都在走自己的路,我们对一件事有不同的理解、不同的情绪承受力,你有你坚持的生活方式,我也有我想要抵达的地方,也许这条路我们不再适合同行了。”

我不觉得遗憾,同时觉得如释重负,为我终于不用再承担她的情绪,也为她不用再承担我的而觉得放松、自在。人的成长是一个失去和得到并行的过程,那些以为一辈子会陪伴自己的朋友也会在中途走散,不管你是否接受。

那么再见了,H小姐,我们不适合再继续做朋友了。在如山的生活面前,我们都曾真切地希望对方能过得好,虽然有时采取的方式没有那么善良。希望你在往后的人生道路上能有所达成。

PS:更多关于H小姐的故事请看我离开了家乡小镇,也离开了认识十多年的她原先的这篇文章没能完整表达我的意思,那时我还在自欺欺人,不敢承认我们之间已经出现了鸿沟,不敢承认我们走不下去的事实,试图拯救这段濒危的友谊。但在这篇文章中,希望自己为这个故事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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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烨(Aaryn阿林)个人微信公众号:楚烨的客厅。 旅居澳洲的儿童保护工作者,以文字为第二生命。在守护与书写之间,构建连接现实与精神的桥梁。常与虚无对谈,却始终向意义跋涉。愿以真诚的文字,与同路人共筑一片自由而温暖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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