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諾貝爾演講心得》第四集:只要閻王爺不叫我,我是不會去的
我十幾歲時,母親患了嚴重的肺病,饑餓,病痛,勞累,使我們這個家庭陷入困境,看不到光明和希望。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不祥之感,以為母親隨時都會自尋短見。每當我勞動歸來,一進大門,就高喊母親,聽到她的回應,心中才感到一塊石頭落了地,如果一時聽不到她的回應,我就心驚膽顫,跑到廂房和磨坊裡尋找。有一次,找遍了所有的房間也沒有見到母親的身影。我便坐在院子裡大哭。這時,母親背著一捆柴草從外邊走進來。她對我的哭很不滿,但我又不能對她說出我的擔憂。母親看透我的心思,她說:「孩子,你放心,儘管我活著沒有一點樂趣,但只要閻王爺不叫我,我是不會去的。」
一、母親不在的恐懼:我與莫言,兩個孩子的等待
■ 莫言的院子,我的被窩
莫言說,他十幾歲時,母親病重,家中困窘。他每天勞動歸來,第一件事就是喊母親的名字,確認她還在。只要聽到回應,心就安了;一旦沒聽見,就如臨深淵。他四處奔跑、搜找,直到找遍了整個院子,在絕望中坐下痛哭。那一幕是他童年中「最強烈的不祥之感」的體現,他怕母親隨時會消失,怕死亡會從家中最脆弱的一處裂縫鑽進來。
這樣的焦慮,我懂。
我小時候父母在台北工作,把我和姊姊送去外婆家寄住。每晚睡覺前,我都在想爸媽什麼時候會回來。想著想著,眼淚就流下來。不是因為某件事讓我傷心,而是那種「他們是不是忘記我了」的沉默感,讓我不敢入睡。有一晚,我夢見媽媽回來了,我奔跑著去抱她,結果醒來的時候枕頭是濕的,心卻是空的。我從小就學會了一件事:要非常小心地活著,不要讓大人失望,不然他們可能會走,再也不回來。
■ 焦慮的孩子,被責備為「怎麼又哭了」
莫言在那次痛哭後,母親其實很不滿,但最終仍安撫他說:「孩子你放心,只要閻王爺不叫我,我是不會去的。」
那句話冷中帶暖,是母親身處極端貧苦下的一種「活著的承諾」。
而我,沒有聽過這樣的承諾。
我小時候也常哭,但我哭的時候,外公會生氣,他會說:「怎麼又哭了?你在哭什麼?」我說不上來,只知道自己很難過、很害怕,卻總是被誤解成「故意找麻煩」、「愛哭鬼」、「不懂事」。
我不是不想說出我的恐懼,是因為我知道一說出口,就會換來更大的批評。於是我學會了沉默,學會了讓鼻涕流到褲子上也不敢動,學會了撐著不動、低頭聽完一個小時的責罵直到脖子發麻。我學會了「不吵才安全」,但也從此關上了表達悲傷的大門。
■ 一個有回應的母親,一個只會發洩的母親
莫言的母親,是小腳女人,身體羸弱,卻仍努力砍柴、回應兒子的呼喊。她不是溫柔型母親,但她在最重要的時刻,讓兒子感受到:「你重要,我還在。」
我的母親不是這樣。
她活在自己的痛苦裡,無法回應我們的需求。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她那句話:「你要再講他是你爸爸,你就給我滾出去!」她不是對著我說的母親,她是對著我父親、外公、外婆、命運、世界說話,而我,只是她發洩怒氣的「對象」。
她是真的沒聽見我的呼喊嗎?還是她聽見了,卻不知道怎麼回應。
■ 從恐懼長出來的孩子,長成了誰
莫言從這樣的恐懼中長大,成為一個懂得記憶、理解與原諒的說書人。死亡焦慮讓他理解「什麼是真正的悲憫與勇敢」。
而我,從那樣的焦慮中長大,變得敏感、沉默、懷疑一切,也因此慢性憂鬱纏身多年。但也正因如此,我學會了聽、學會了分析、學會了為自己與他人寫下一些不能說出的傷。
莫言的母親是一個不識字、卻知道孩子要念書的母親;我的母親在自己深不見底的痛苦中,沒有餘力照顧我與姊姊。但我仍願意像莫言那樣,寫下她,不為諒解,也不為歌頌,只為不讓她的沉默成為我人生的唯一語言。
■ 兩個小孩的哭聲,一個有回應,一個被要求閉嘴
我們都曾是哭泣的孩子,一個坐在院子裡哭,一個躲在被子裡哭;一個等來了一句保證的回應,一個被罵「又在哭什麼」。我們的悲傷經歷不同,但身體記住的那份恐懼卻是一樣的:害怕親人消失、害怕被世界拋下、害怕說出真心話會換來傷害。今天我試著用文字說出那些曾經不能說的,因為我終於知道:那個害怕的孩子,值得被聽見。
二、知識分子也會傷人,甚至更狠
我生來相貌醜陋,村子裡很多人當面嘲笑我,學校裡有幾個性格霸蠻的同學甚至為此打我。我回家痛哭,母親對我說:“兒子,你不醜。你不缺鼻子不缺眼,四肢健全,醜在哪裡?而且,只要你心存善良,多做好事,即便是醜,也能變美。”後來我進入城市,有一些很有文化的人依然在背後甚至當面嘲弄我的相貌,我想起了母親的話,便心平氣和地向他們道歉。
我對於「有文化的人竟然當面嘲諷他長相」這件事感到不可理解,甚至覺得這種行為「太低級了」。莫言寫下這段,不是單純在講「我長得醜被霸凌」,也不是要煽動悲情,而是要說明幾件更深層的事:文化不等於教養,知識不等於慈悲。文化不會自動讓人更有同理心,反而有時候,帶著優越感的人,會更殘忍地踐踏一個人的自尊,因為他們擁有語言的權力。
這段話是一種控訴,但不是用高聲量,而是用一種極其平靜的筆調寫出來。他在說:「那些我以為應該理解人、保護人的人,其實也有惡。」這種對「文化人的失望」其實在他許多作品裡都有表現,尤其是在《蛙》、《檀香刑》裡對「理性者的冷酷」的描寫尤為明顯。這不是偶然,而是他長年觀察下來的「知識階級的倫理缺口」。
■ 母親的話不是鼓勵,而是一種「心理重建」
當莫言還是孩子,面對自己長相被嘲笑,母親沒有否認他的痛,也沒有說「你要反擊」或「不要在意他們」,她說:
「你不醜。你不缺鼻子不缺眼,四肢健全,醜在哪裡?只要你心存善良,多做好事,即便是醜,也能變美。」
這句話的厲害之處在於,她沒有替世界改變規則,而是幫他重新定義「美」與「人的價值」。她說的不是審美,而是倫理。她用一種最樸素的道德觀,給了孩子一個心理的支點:你不需要靠外貌獲得價值,你靠行為與心意也能活得堂堂正正。而後來,在城市裡再次面對當面侮辱,莫言選擇「平靜地道歉」,不是因為他膽小,而是因為他有了一種情感姿態:你們踐踏我,但我不讓你們毀掉我母親給我的信念。這是一種極高層次的情感轉化:我選擇不成為你們那樣的人。
■ 他揭示的是「人性階級」而非社會階級
這段話讓我們明白,真正殘酷的階級,不一定是經濟階級,而是情感階級與倫理階級:有些人雖然受過教育,卻習慣以嘲弄來鞏固自己的優越;有些人雖然生活苦難,卻願意用一種溫柔的價值觀教養孩子。
莫言在這裡,讓我們看到一個反差:「有文化的城市人」與「沒文化的農村母親」,誰更能給予孩子尊嚴?
答案是清楚的。不是書本,而是那聲:「你不醜」。
莫言寫這一段,絕不是為了控訴「我被笑過」那麼簡單,而是要我們看見:
文化不代表道德感
語言可能是暴力工具
真正的安慰,來自無條件接納你的人
一個母親的話,可以成為孩子一生的心理支柱
他寫出這些,讓我們不只是認識他,也照見自己:我們是否也曾用「開玩笑」的方式傷過人?是否曾把優越感當成真理?
三、她說不出孩子有才華,卻默默為孩子騰出空間
我母親不識字,但對識字的人十分敬重。我們家生活困難,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但只要我對她提出買書買文具的要求,她總是會滿足我。她是個勤勞的人,討厭懶惰的孩子,但只要是我因為看書耽誤了幹活,她從來沒批評過我。
莫言的母親也許說不出什麼是「才華」,但她用行動清楚地表達了:她知道,孩子的那點「不一樣」值得她用自己僅有的力量去守護。莫言的母親不識字,她無法指導兒子讀什麼書,也說不上來什麼是「天分」。但她做了一件遠比讚美更重要的事:在家裡最缺錢的時候,她願意買書、買文具;在她最重視勤勞的價值觀中,她唯一不責備的「懶惰」,是兒子為了讀書而耽誤的勞動。
這不是因為她「了解文學的力量」,也不是因為她知道孩子將來會成為大作家。她只是直覺地明白:兒子對書的執著,是他活著的一種方式,是他內心最明亮、最堅定的地方。
一個每天為下一頓飯奔波的母親,能為這種「內在的光」讓出一點空間,已經是極大的勇氣與情感智慧。這不是溺愛,而是一種深知人生困難卻不願孩子被拉進泥沼的守護。她也許不會用「支持夢想」這樣現代的說法,但她用她的方式,在物資匱乏的現實中,劃出一塊乾淨的空地,讓兒子的閱讀得以延續。
這就是我在莫言筆下讀到的,一個不懂才華為何物的母親,用生命告訴他:你可以不用和我一樣辛苦過一生。
《莫言諾貝爾演講心得》第五集:語言,是一種危險的天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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