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是誰的?——柬泰邊境衝突的歷史張力
2025年7月,柬埔寨與泰國在柏威夏寺(Preah Vihear)地區再度爆發大規模邊境衝突。這場看似關乎領土與主權的紛爭,實則深植於兩國對於民族認同與歷史記憶的不同構造。民族建構理論認為,民族不僅是法律上的身份,也是一種被敘述、被建構的“想像共同體”。而Preah Vihear,正是這兩種民族敘事長期碰撞的象徵性空間。
一、歷史糾結:Preah Vihear的多重歸屬
中世紀吳哥帝國曾是東南亞的文化霸主,其影響深及今日泰國東北部。然而自15世紀吳哥淪陷後,柬埔寨長期處於暹羅與越南勢力夾縫之間,尤其在18至19世紀,Preah Vihear一帶長期被暹羅控制,並將柬王室視為附庸。這段“從屬與被統治”的歷史,在柬埔寨民族記憶中留下深刻創傷。
而在泰國敘事中,該時期則代表中央王朝權力的鞏固與疆域的自然擴展。Preah Vihear因此被視為“失落的歷史疆土”,是暹羅秩序的一部分,後因殖民干預而“被奪走”。
殖民時期,法國主導下的邊界划定將Preah Vihear劃歸法屬柬埔寨。1962年國際法院裁定該寺廟歸屬柬埔寨,但未能終結爭議。2013年法院雖重申裁定有效,卻未對周邊坡地明確歸屬,留下主權模糊地帶,為今日衝突埋下伏筆。
二、民族建構:歷史如何被國家講述
根據現代民族主義理論,如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與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民族並非自然存在,而是透過國家機器、媒介技術與歷史再敘事建構而成。通過統一語言的報紙、教科書與公共節慶,國家塑造出一種“共享命運”的幻覺,使個體願意為之犧牲生命。
在這種機制下,“失土”與“光復”成為最具動員力的民族敘事。Preah Vihear寺廟,正是在兩國各自建構中,被賦予截然不同的象徵意義。
在泰國,19世紀推行的“泰化”(Thaification)政策以曼谷文化為核心,統一語言與宗教,邊境地區被重新納入暹羅敘事中。Preah Vihear雖位於東北少數民族聚居地,卻被當作被殖民者“划走”的冤屈之地,成為民族主義動員的象徵場域。
而柬埔寨長期面臨主體性危機,其民族建構強調從吳哥文明中“恢復榮光”。Preah Vihear與吳哥窟等遺址一並,被塑造成文化主權的象徵。2008年該寺廟被列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後,更成為柬埔寨國家認同與對外宣示的重要標誌。泰國任何主權質疑,都被視為對民族尊嚴的羞辱與歷史重演。
三、敘事動員:當歷史成為當代戰場
民族認同不僅是記憶的產物,也常被權力所利用。在當代社會焦慮與民主退潮背景下,歷史敘事往往轉化為政治動員資源。
柬埔寨政府常在選舉前強化“文化主權”議題,通過世界遺產外交激發民族情緒;而泰國軍政府亦曾在政治危機時借邊境民族主義轉移國內矛盾。Preah Vihear寺廟因此不僅是歷史遺址,更是權力競爭中的象徵工具。
衝突的激烈程度,反映的不是地圖上的一小塊領土,而是兩種“我們是誰”的敘事彼此無法調和的張力:對柬埔寨而言,這是文明的遺產與主權的象徵;對泰國民族主義者而言,這是外國勢力干預下的歷史冤屈,應予奪回。
四、超越邊界:共享歷史的可能性
民族建構從不只是文化表述,更牽涉政治權力、歷史記憶與國際秩序。當身份敘事被灌注於具體空間時,那些地點便超越其地理意義,成為戰爭的象徵、政治的投射。
要真正化解衝突,除了法律與外交手段,更需回到歷史敘事本身:
承認歷史的多重性,接納記憶中的複雜與不確定,拒絕將民族簡化為二元對立、榮辱線性的發展劇本。
唯有當“民族”不再被視為邊界的守護者,而是成為共享歷史與文化的起點,Preah Vihear 才有可能不再是戰爭的起源,而成為和平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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