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與油脂之間 (3)
她的純羊毛大衣飄來上個冬天的味道,仔細把頭埋進去布料,才隱約吸出酸菜魚店的存在,原來是下車時想要走進點都沒有涼意的寒冷裡,那麼上衣呢?沒有,吸濕排汗的布料上衣早在上車時,Diptyque已使出莓果大軍把僅有的青花椒麻香逐回街頭,雪紡材質的裙裝也恢復原有優雅的氣質,變回百貨公司一樓濃烈高雅的故作姿態。
過往,在凌亂不堪的單身房間裡,KTV三手菸、麻辣火鍋店、臭豆腐、快餐店和麥當勞只穿過一晚的衣服就這樣疊在那張從沒空過的椅子上,她好像很怕別人她如何不懂如何照顧自己,養著味道把整個台北的夜生活濃縮在這方小小的天地裡。然後,每當再度出勤,再反覆將戰袍們抽出來穿上,連同把不同調香師大師的作品一次又一次的戴在身上。
每次都能恰好的後味融合前味,變成她獨有衝突又和諧的特徵,沒有人能真正知道她鍾情的哪種品牌裡,哪個才是她著最愛。
她真的不能正確理解命名理由。
是面向某個當地市場的過度超譯嗎?她想自居,是自己真的太有文化了吧?所以才不能理解品牌裡面,破碎拼湊出的行銷故事,但終究只是一個難搞卻自視甚高的消費者,在滑稽偽裝成低音喇叭的Bass,伴隨著鼓聲,一步一步搖晃地走進一個孤單的角落裡,恨恨地討厭世界沒辦法給她一個完美痛快地享受,但真要問起,第二次念著對方的名字,原本以為面前男人應該是Jerry,自稱是John以後,就穿上了John的定型液,自此對方就會以某某夜晚的約翰布偶裝出現在她的前面。
右眼的那刺痛仍在,她打算再放一下,只是調整坐姿,讓那燈光不再直打進她的眼底,然後把最後一片化妝棉丟進垃圾桶裡,那聲音極輕,能有什麼反應呢?卻讓她短暫地感到世界確實還在運作。那是她每天要經過的關卡,無論是否有上妝,她總要面對這面鏡子一次,像是一種安檢,不是檢查危險物,而是確認自己還在預設軌道上,一切妥當安好,膠原蛋白血管神經和眼睛鼻子嘴巴都還在。
這碗酸菜魚怎麼會是她奢華的一場解脫呢?試過福岡鄉下的那碗豚骨拉麵裡,湯裡浮著厚厚的背脂,她一開始以為那會讓她反胃,沒想到卻讓她感到一種難以解釋的安慰。那種厚重包覆著她剛吐過的胃,是一種讓她暫時不需要作決定的飽和。那一刻她不是誰的誰,也不需要回應任何問題,只是坐著吃完那碗麵,把湯喝到見底,然後離開。
而這一鍋酸菜魚是審判。每一口都在逼她說明自己為什麼還坐在這裡,為什麼還沒離開。她無法回答,只能繼續坐著,直到巷口開來接她回去面對著原本的生活,說出結帳那句話是邀請,是命令,只是一個句點,把她腦中尚未完成的句子收尾,啊早就付過了,她甚至大可以直接買下整家店,或是立刻訂機票到充滿正宗酸菜魚連鎖店的城市裡,那裡的湯真的會厚厚敷著一層青花驕辣油,讓鍋裡的湯在一個小時後仍然保溫,而牛脂會連著筋下肚劃開在嘴裡,以油化油,滿嘴油,那粉條已經吸飽了各種熱量,讓湯沒法喝,就著白飯一口一口嗆出滿眼淚,隨時都能走進另一個城市裡,找一碗足夠重的湯來遮蓋這裡的痕跡。
逃,她只是找一種味道,可以讓她短暫遺忘這裡的口感,但那終究是找罪受。
抵達本身不是終點,而是另一種麻痺的開始。她常在深夜醒來時問自己:「接下來呢?」這不是企圖心的表現,而是被過度滿足之後的習慣性求問,一種渴望再次擁有缺乏的慾望,然後用力乾下一碗白飯的力量。她不是真的希望失去什麼,而是需要一種新的、未被填滿的空間,好讓她的思緒可以有所追逐,不至於在鋪滿天鵝絨的生活裡徹底沉沒。
無聊是一種奢侈,是只有真正滿足的人才能享受的狀態。可現在她知道,她並不時真正滿足,這是一種會侵蝕的無聊,刻在仍未玩夠的孩子卻得面對傍晚遊樂園關門的孩子,它從不敲門就進入生活,把每一個細節都磨得圓滑無感。那些她原以為會帶來刺激的事物,全都變成週期表上的重複項,無論怎麼更換,核心都是同一顆早已識破的糖衣藥丸。
她想像著未來的那個人,甚至在心裡偷偷替她打點了所有可能發生的困難與尷尬,像一種不需要回報的前任情懷。
她想像那個人會是誰:可能更年輕,也可能更乾淨,或者只是更有趣。她不羨慕,只是好奇。那個人會怎麼面對這些繁瑣的清單?會不會像她一樣記不住哪個杯子對應哪種情緒?又會不會在某個深夜突然也無法忍受那面化妝鏡的光?她不需要答案,只想知道這個世界是否還允許競爭,不是明爭暗鬥的那種,而是有另一個版本的她可以選擇上場,而她則可以在不宣告退場的狀態下,靜靜地走開。
她不怕輸,甚至期待有人能贏過她。那不是寬容,而是一種難得的放過,是讓她得以在這場無限迴圈的生活裡,終於從主角的位置退到觀眾席,哪怕只是一場試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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