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週記．百一

每間小學附近，都有這麼一家店。

店面從入口處就懸掛堆疊著各種玩具、零食、雜貨的包裝及紙盒，陽光與視線都難以穿透，店名通常會叫大肥或小肥之類的。

老闆通常就像電影《功夫》裡的包租婆，穿著很居家，滿頭捲髮凌亂，散塌瀏海下的眼神卻銳利無比，似乎每個晃著大書包跑進店裡的孩子都像《臥虎藏龍》的年幼玉嬌龍，小小年紀卻一肚子壞水，稍不留神就會被藏著掖著咬破布袋盜走了寶物。還有一類老闆則是渾身油氣的中年人，那個油真是由裏透外的，從髮量漸稀的頭頂到鼻頭，到總是拿著什麼物事的指尖，到滔滔不絕沾著白沫的嘴角，和吐出的語氣。眼底還歛著一抹精光。圍在跟前的小毛頭們每回都聽得津津有味，感覺無論此時老闆拿的是新的畫冊卡、玩具槍、武功秘笈、或什麼美國來的新藥，大家都會搶著買。似乎那店名的肥字，指得不只是店家的身材，還有這伍塊拾塊，化零為整逐年累月將學生們的零用錢轉進自己口袋的油水。

後來回想起來，其實老闆也不見得有多豐腴，大概是十歲上下的年紀，即使再古靈精怪的孩子，當時的見識與身高，望著櫃檯後面坐擁滿室稀奇寶貝的店主，那種心理距離的高大。而且，那店裡通常還會有個小隔間，在堆到天花板的整牆TAMIYA田宮或鋼蛋模型旁邊進去，擺了四、五部當時最流行的任天堂與SEGA遊戲機，付十塊錢玩十分鐘，高手們身後總有人群圍觀簇擁，過到超難關卡的時候，一個個緊握小拳頭齜牙咧嘴，偶爾還會爆出幾口稚嫩的三字經。小房間還不是甚麼人都能進去，如果有生面孔在門邊窺探，馬上會引來老闆關切的詢問，被召進那個推銷新玩具的圈圈裡。除非是有熟識的小夥伴引進，或者店家觀察一番覺得沒問題，才有機會加入，儼然是幼年版的鬥陣俱樂部，校園間口耳相傳的地下競技場。

或許正因如此，學生間總會流傳關於那家店的秘辛，譬如老闆曾經是快打旋風的世界冠軍，有人曾經看過在遊樂場電玩機台，用秘技打出一整個螢幕的波動拳的神人，那個側影像極了老闆。又譬如店裡其實有賣真槍，混在櫃檯後面那些BB槍的包裝盒，其中有做了記號的，有人曾經看到穿黑大衣戴墨鏡的訪客，付了大疊的鈔票換走一盒。再譬如老闆實際上是黑道大角頭（所以才會有真槍！），有人（又是有人）曾經看過老闆現身在入夜的風月街頭，吊嘎露出背後整面的刺青。另有一說老闆並非黑道，而是臥底特工，但經歷了一清掃黑又逢奪地盤的大亂鬥，失去與上頭的聯繫，最後只能窩在店裡監視未來可能走歹路的𨑨迌仔。

後來的事情已經記不清楚了。離鄉求學之後，關於那段時光的記憶好像就被落在北上自強號的月台邊。然後公共電話變成BB CALL變成手機，報告從手寫稿紙變成電腦打印的A4標楷體，自強號也變成穿梭雪隧的客運。世界以超過前廿年幾倍速的快轉前進，猛然回首，兒時的那家店已經搬離原來的住址，在另一個城市的角落營生，店面改成展示遙控車與空拍機的櫥窗。老闆經常在店門的折疊桌旁坐著沏茶，被歲月緩和的神情底下，隱約還能復見精明的眼色。據說前些年選上了里長，想來過往來去交易盤撋廝混的那一代一代的孩子們，也貢獻了不少支持度吧。

又到了美人花開的季節，雖然近來的氣溫實在不敢恭維，但跑步流流汗，一些隨之淌洩的影綽流光，還是叫人懷念。

20251012沒有記跑步的週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