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Costco 買到的 Serrano火腿

門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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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ma 的特色,是那種偏優雅的奶香氣,甜味明顯,鹹度偏低,油脂乾淨到近乎「整潔」,吃完口腔裡不留什麼棱角。而 Serrano 完全是另外一個方向:鹹香直接、礦物質味明亮粗粝,帶著堅果和乾草的氣息,油花進嘴裡有一種「爆香感」。如果說 Parma 是那位走下 T 台還保持氣質管理的名媛,那 Serrano 就是安達魯西亞山城小酒吧裡,剛跳完一支佛朗明哥、汗還掛在脖頸上的舞孃。

我昨晚把這條從Costco 買的Serrano 的照片發給老夏,跟他炫耀:終於買到西班牙火腿了。

他那邊只淡淡問了句:「是 Iberico 黑蹄嗎?」

我差點笑出來。老夏當然不知道,我如今能在美國超市裡遇到一支 Serrano,已經是撞大運了。要不是臨近聖誕,要給各種派對備貨,美國人平日裡,在餐廳之外能買到的火腿,基本就只剩義大利的 Parma。西班牙火腿這玩意兒,對美國市場來說,本來就是一段被管制和折騰出來的「異鄉史」。

大概 2005 年以前,西班牙火腿在美國是完全禁止進口的;解禁之後,也只有極少數工廠拿到准入資格,每一批貨都得過 USDA 那一關。伊比利亞黑蹄豬因為散養、吃橡果,腿型偏輕、脂肪分佈又異於工業養殖,對檢驗部門來說反而成了麻煩貨,關口每多一道程序,成本就往上翻一層。等所有人輪番從這條供應鏈上收足了自己的那份「合理利潤」,落到超市貨架上,價格自然飆到每磅八、九十甚至一百五十美元,普通零售終端根本不敢碰。

反過來看義大利 Parma,早在 1989 年就對美國市場全面開放,產區穩定、供應成熟,價格多落在每磅二、三十美元,幾乎用腳也能想明白——在這裡,Parma 會變成主流,是市場規則推出來的,不是口味選出來的。

真正好的伊比利亞黑蹄,在這邊從來不是日常食材。就算只是一般級別的 Iberico 黑蹄腿,對多數家庭來說,已經是「大過節」的享受級別;要是散養吃橡果、打上黑標的 Bellota,那基本就是「奢侈品裡的奢侈品」,不是嘴饞了去切幾片,而是要找個理由來說服自己開刀。

有意思的是,口味和價值感在不同文化裡,常常是錯位的。比如我個人並不是太喜歡 Parma 火腿,但對義大利人來說,那已經是他們火腿世界裡的金字塔尖了,所有關於豬腿的熱愛,都押在這個名字上。反過來,我昨天在 Costco 拎回家的這根 Serrano,其實在西班牙更接近日常——產量比 Parma 高,價格也更親民,類似中國人家桌上時不時會出現的一盤臘肉,談不上「高級」,但風味一入口,就會把你帶回某個具體的地名和氣候裡。

Parma 的特色,是那種偏優雅的奶香氣,甜味明顯,鹹度偏低,油脂乾淨到近乎「整潔」,吃完口腔裡不留什麼棱角。如果要硬給它找個比喻,大概像米蘭時裝週後台那位收工的淑女,妝容還在,步伐不緊不慢,連疲態都帶點精緻。

而 Serrano 完全是另外一個方向:鹹香直接、礦物質味明亮粗粝,帶著堅果和乾草的氣息,油花進嘴裡有一種「爆香感」,不是在你舌頭上鋪開,而是一下子炸開,跟你打個照面就轉身走了。如果說 Parma 是那位走下 T 台還保持氣質管理的名媛,那 Serrano 就是安達魯西亞山城小酒吧裡,剛跳完一支佛朗明哥、汗還掛在脖頸上的舞孃。

我昨天索性把 Serrano 切得比平時吃 Parma 的時候起碼要厚上兩倍,讓那種纖維感和油脂一起頂在齒縫上,咬下去的瞬間,那種略帶粗野的勁兒就出來了。人到這個年紀,我反而越來越偏愛這種不那麼「漂亮」、甚至有點不修邊幅的風味。口味的偏好跟審美一樣,不是道理教育出來的,而是被歲月一點一點調過味的。

想到這裡,我又會想起二十年前,在阿海的「佐佑書坊」裡胡吹神侃的那些晚上。那時候,只要他一通電話,一個哥們就會從城的另一頭騎著單車趕來,肩上扛著一整條火腿,背上插著片刀,像從哪部歐洲老電影裡走出來的人物。那會兒,他們店裡基本只賣 Bellota,阿海跟我談論伊比利亞黑蹄,就跟說起某種秘密信仰似的。

有一次我跟老夏去他青田老家溜達,在一間華僑開的「歐洲名品」店裡挑了一條大蹄子拎回廣州,那種感覺更像走私回來一段別人的生活,而不只是帶了一塊吃的。

還有一年夏天,我去阿爾勒參加攝影節,正撞上那幾年少見的極端高溫,提前大半年訂好的小旅館完全沒空調,夜裡像睡在烤箱裡。在瓦倫西亞的俞西奇說,他那邊海風足,要涼快得多,我就提早收工,拎著行李一個人逃去他那兒避暑。

西奇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持齋戒,長年吃素。我這個嘴饞的人哪受得了,沒兩天就要拉著他帶我去吃肉吃海鮮,他就坐在旁邊,啃著人造肉漢堡和寡淡的沙拉,像個被我拖下海的清修之人。但是臨回前,他忽然想到說:你「來都來了」,火腿總得帶一點回去,然後就帶我去了一個大市場,讓我在一家最大的火腿攤挑貨,他幫我翻譯——這個吃素的人,那天居然滿嘴都在說肉。

我怕回國海關卡得嚴,就讓人家全都片好、抽真空,連挑了四五種風味打包帶走。我們家倆兒子從小就愛吃這東西,一開封就跟打仗似的,沒兩天就把那些袋子全幹掉了,我還來不及給他們介紹哪些是吃橡果的、哪些是熟成四十八個月的,更別提告訴他們,就那幾片肉,加起來得好幾百歐。

所以昨天在 Costco,忽然「意外」地看到那堆成一座小山的 Serrano 火腿時,我其實知道,自己買的根本不是什麼「性價比」,而是這十幾二十年間,跟幾個朋友、幾座城市和幾條豬腿纏在一起的味覺記憶。你嘴裡咀嚼的是鹽、脂肪和時間,心裡嚼的,則是那些早已回不去的場景——

最近又多了一個現場感更強的「遙控打擊」:一個朋友剛去了馬德里,每天在朋友圈裡曬胡吃海喝的照片。沒辦法,人家本行是品酒師兼攝影師,比我更會吃、更會玩,我只好在手機這頭看得口水直流,順手 @ 他,讓他哪天有空來給我補一補伊比利亞的風情課,好讓我這個在 Costco 裡有什麼腿就只能買什麼腿的人,也能沾點正宗的風味八卦。

也許,所有的口味偏好,最後都會變成一種自我承認:到頭來,我就是更願意站在安達魯西亞山城的小酒吧一邊,而不是米蘭時裝週的後台——我這人粗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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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爺Photographer & writer. 中文書寫,關注圖像與語言之間的破口與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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