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火朝天

杜方从一条僻静的小路，歪歪斜斜地走过来。我们一群人正无所事事地蹲在路边闲聊，抽烟。杜方的目光很随意的扫过我们，就像我们只是路边的一些小花小草，或者小猫小狗，换句话说，就是他完全无视我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这让我们这群人都非常不满。我们都知道他刚从哪里来的。他刚从一扇红色大铁门后面的花房出来，花房里面有一个风韵十足的女花匠。这更加加重了我们的不满，因为这不满中还蕴含着强烈的嫉妒。但是我们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生闷气。当杜方松松垮垮地走出去很远后，我们中有一个人使劲跳出来，捡起一块石头远远朝杜方的方向扔过去。当然石头的落点离杜方非常远，以至于这更像一次有气无力且胆怯地抒情，离一次像样的发泄都差得很远。这次软绵绵地抛射更加重了我们的耻辱，于是我们都愤怒地瞪着那个扔石头的人。而他也因为害怕和羞愧，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们没有人上前安慰他，我们表现得都很冷酷。我们以为这样似乎可以稍稍挽回一点在杜方面前丢失的尊严。因为杜方是一个疯子，我们都很怕他。

我们的工作很累，且报酬很低。但是没有人敢离职不干，因为我们这里没有其他的工作，任何敢于离开的人都会彻底地消失于这个世界上。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死了或者失踪了，就约等于死了。谁会不害怕死呢？但是杜方完全不一样，他几次三番地让领导开除他，完全不在乎的样子。于是领导说杜方已经疯掉了，出于人道主义的原因，我们不能开除他，把一个疯子放到社会上不管不顾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我们都同意领导的意见，于是杜方始终没有被开除。尽管他多次违反劳动纪律，而且干着最轻松的活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当然让我们相当不满，但是我们也不敢对此有所表示，因为我们都理智健全，没有疯掉。谨慎地考虑行为的后果，是我们的长处。不像那个不管不顾的疯子杜方。我们一方面痛恨杜方，一方面又痛恨自己不能像杜方一样。因为实际上，我们非常羡慕杜方那样荒唐和无所顾忌的生活。另一方面理智又让我们对此非常恐惧，那是一种刻在基因里的恐惧。

现在来介绍一下我们这家工厂，这家工厂坐落在风景优美的城郊，依山傍水，地理位置优越。工厂的规模中等，占地面积几百亩或上千亩，有员工三四千人。有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厂长和若干数量不明的中层干部。工厂的纪律并不严苛，但是因为工作繁重，让每个一线工人都感到疲惫不堪。每个人的工作都安排得非常紧密，所以偷懒也无济于事，只是延长了自己的工作时间而已。而且还因为拖累他人，而受到大家的一致敌视。所以厂里的工人们都疲惫且相互敌视。也许是因为疲惫加重了敌视情绪，也许是敌视情绪让人更加疲惫。只有杜方不是如此，所有人都敌视他，但是他完全无视这种敌视情绪，他是一个活得很无所谓的人。

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想去挑战杜方，但是无一例外灰头土脸地滚回来。这更加强了关于杜方的神话。还有些更狡诈一些的家伙，就去假装和杜方套近乎，然后怂恿杜方去干掉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厂长。杜方既没有答应他们，也没有回绝他们，始终模棱两可态度不明。如果被问得紧了，他就笑眯眯地说，有点意思啊，有点意思。一副意味深长，引而不发的样子。这样他就白喝了许多酒白吃了许多肉。妈的，这个疯子杜方不但讨厌而且非常狡猾。所以厂长还是继续神出鬼没地躲在他的办公室里，和杜方相安无事。车间主任对嚣张跋扈吊儿郎当的杜方相当看不顺眼，他想站出来主持正义。但是他那瘦小干枯的身体又如何能扛得起正义这杆大旗呢？杜方像踩断一根芦苇一样，一脚就踩断了车间主任的那面大旗的旗杆，然后继续歪歪斜斜地四处乱逛。而据某些传言，车间主任之所以想收拾杜方，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之前提到过的风流女花匠其实是车间主任的秘密情人，现在被杜方戴了半个绿帽子。女花匠被杜方搞过之后胃口就大了，而瘦小干枯的车间主任的胃口就变很坏了，他在女花匠那里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和猥琐。所以他非常仇恨杜方。

 周大勇原来事个流氓，因为当流氓混不下去了，就进了工厂当工人。当然这种人是不会安心当一个吃苦耐劳的本分工人的。没过多久他就混成了一个小头目，成了厂长的狗腿子，一个心黑手辣的家伙。车间主任想利用周大勇的流氓手段来收拾杜方。但是车间主任的级别太低，周大勇现在已经不需要给他当狗腿子了，他现在只给厂长一个人当狗腿子，而厂长本人对杜方睁一眼闭一眼相当纵容，所以周大勇也没有兴趣去收拾杜方。而且周大勇是流氓出身，他很瞧不起车间主任这种假正经。他的流氓习气就是要欺负人，因为他蔑视车间主任的缘故，所以他加倍的整我们，把我们整得都受不了啦！可是车间主任一点也不帮我们说话，因为周大勇这个流氓手上有规章制度，有厂里给他的权力。我们满肚子怨气，但是忍气吞声。我们还努力表现得更加吃苦耐劳一些，似乎幻想这样可以让周大勇手下留情。当然这屁用没有，因为我们的逆来顺受让周大勇更加轻视我们。就在我们咬着牙，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的时候，上面发来一纸调令把周大勇这个瘟神给调走了。这下我们总算松了一口气，虽然大家嘴上都不说什么，但是隔天早上上班的时候每个人一脸劫后余生的神气喜形于色，虽然因为对周大勇的怯懦服从大家都隐隐约约地觉得很没面子。这件事我们都认为和杜方没有任何关系，而车间主任的威望却降到了最低点。因为就是他这个王八把周大勇这个瘟神招来的，然后又躲在一边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们都恨死这个假仁假义的王八蛋了。车间主任也感觉到自己的处境不妙，于是他变得低三下四地讨好我们，试图和我们打成一片。但是这没有用，我们把在周大勇那里遭受的侮辱都转嫁到了车间主任身上。终于有一天，我们厌倦了车间主任像一条摇尾乞怜的老草狗一样在我们面前转来转去，于是我们就狠狠打了他一顿，把他给打死了。然后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假装这事是杜方干的。杜方却带着酒和肉来找我们，说了很多客气话，什么我早就看车间主任不顺眼了，现在你们弄死了他，这当然是一次意外事故，但是同样值得庆贺啊！然后就和我们推杯换盏起来，搞得我们非常尴尬。杜方这个人确实脸皮厚非常讨厌。但是经不住他的热情和酒肉，我们也在酒酣耳热之际，和他互相搂着脖子掏心窝子。酒醒之后，我们为自己的轻浮愚蠢而羞愧。但是杜方不以为意，他喝完酒就屁颠屁颠地去找那个风韵十足的女花匠交欢了。

 厂保卫科的人来调查车间主任的死亡原因。当然他们调查不出什么名堂，一是他们太蠢，平时只是喝茶看报混日子，二是别看他们平时张牙舞爪，实际上胆子很小，碰上这种命案他们唯恐避之不及，唯恐给自己招惹祸端。于是我们用意外事故一糊弄，就糊弄过去了。但是车间主任的死，却开启了更大的祸端。因为我们大家都隐约发现，厂里已经变得礼崩乐坏无法无天了。平时彼此有仇的，互相看不顺眼的人，都开始嗅到暴力和血腥的味道。于是他们互相勾结，拉帮结派，开始找机会弄死对方。接下来的事情就失控了，厂里三天两头的有工人因为“意外事故”死亡，我们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们已经停不下来了，我们已经杀红了眼。我们彼此敌视人人自危，走路都得三人同行，一个人看着前面，一个看着后面，还有一个抬头看着天上。这种三人战斗小队是最小的社会组织结构。彼此战斗残杀已经让我们陷入疯狂，没过多久就弄死了厂里一半的工人。这段时间，大家也顾不上去恨杜方了，我们已经把他给忘记了。

 厂长一看这样下去不行，厂里的工人快要死光了。于是他从藏身的办公室里出来，用高音喇叭对全厂进行了一次安抚怀柔的讲话。这时候，因为厂里暴力横行，我们的精神要么崩溃，要么极度亢奋，总之都快疯掉了。当我们听到高音喇叭里传来厂长的声音时，我们都莫名其妙地流下了激动的眼泪，虽然我们根本听不懂厂长到底说了些什么屁话。厂长看他的怀柔政策有效果之后，信心大增。于是他异想天开地认为，为了避免让我们自相残杀，就要让我们重新忙碌起来。当我们疲于完成工作任务时，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搞各种凶杀暴力活动了。于是他给我们增加了一倍的工作量，然后又宣布最优秀的工人将得到一万块钱的奖励，而最落后的工人将被罚掉一半工资。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因为刚刚摆脱了暴力恐怖的威胁，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对于加倍的工作量还没有太多抱怨。过了一阵子之后，我们就都反应过来了，妈的，狗日的厂长把我们都给耍了！于是我们同仇敌忾开始暴动，我们捣毁了厂房和车间，然后高举着火把包围了厂办公大楼。厂长和他的狗腿子想来镇压我们，但是已经没有用了。我们人数众多，而且都杀红了眼。厂长只好依托办公大楼构建最后的防御工事。他们把办公桌椅乱七八糟地堆在办公楼门口，幻想这一堆破烂可以阻挡我们。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有人用火把直接点燃了那堆防御工事，然后大家都把手里的火把朝办公楼的门和窗户里扔了过去。没过多久，办公楼就变成了一堆火海，而厂长和他的狗腿子都被烧死在了里面。

现在整个工厂都变成了一片废墟，工人也都死的死，逃的逃，没剩几个人了。这里已经呆不下了，我也只能到其他地方去谋生。在这场混乱中，杜方早就带着女花匠不知去向。我决定到社会上去寻找杜方，因为我有一个非常困惑的问题想向他请教。如果他不告诉我一个让我满意的答案，我就杀了他。这个问题就是：活着的目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