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1968:「第七章:失败的工兵」

xoqnapg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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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批斗会中的信徒,一个牛棚里的囚徒,一个政治场上的赌徒。三种身份,三条死路。直到一份神秘文件从天而降,在绝望的棋盘上,为他们点亮了黑暗——要么被这个时代碾碎,要么……去碾碎这个时代。

三天过去了。

李建国没有去催促。他像一个经验丰富、极具耐心的猎人,静静地等待着被自己放入陷阱的猎物,耗尽最后的力气。他知道,思想上的角力,远比肉体上的拷问更消磨人的意志。催促,反而会给予对方一种外部的压力,让他将内心的崩溃归咎于外因。李建国要的,是卫东从内部、从根源上,承认自己的彻底失败。

第四天上午,李建国让人把卫东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卫东走进来的时候,李建国几乎没认出他。眼前的青年,再也没有了十几天前那种如火焰般燃烧的革命锐气。他的双眼深陷,眼神涣散,嘴唇干裂,曾经挺得笔直的脊梁也塌了下去。他手里没有拿任何报告,两手空空,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报告呢?”李建国明知故问,语气平淡。

卫东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将目光投向了地面,仿佛那里有一道可以让他躲进去的裂缝。

“写不出来?”李建国追问。

卫东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终于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声音,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主任……我……我画不出那张图。”

他不敢说的是,他不仅画不出批判的“逻辑结构图”,反而在自己的脑海里,清晰地构建出了《安康》那套理论坚不可摧的、自洽的“公理化大厦”。他不敢说的是,他越是试图用自己熟悉的理论去反驳,就越是能感受到自己理论体系中的模糊、矛盾和武断之处。他更不敢说的是,在昨天深夜,当他读到“自愿联合体将取代强制性国家机器”时,他心中涌起的,除了恐惧,竟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罪恶的、无法言说的向往。

李建国静静地看着他,心中了然。

实验失败了。

不,应该说,实验得出了一个清晰却无用的结果。这个结果就是:卫东这名“工兵”,在踏上“雷区”的瞬间,就被彻底炸毁了,连一声爆炸的原因都没能传回来。他这把“矛”,不够锋利,在接触到对方那面闻所未闻的“盾”时,寸寸断裂。

李建国的心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项目失败后的、冰冷的失望。他对卫东的政治生命,已经提前画上了句号。一个思想上被敌人彻底击溃的革命者,比一个公开的敌人还要危险,因为他代表着一种“信仰被证伪”的可能性。他已经失去了被继续利用的价值。

“你很累了。”李建国换上了一种近乎于怜悯的、医生对病人的口吻,“思想斗争的弦,不能绷得太紧。这样吧,你先回去休息一段时间,什么都不要想。你的工作,我会另作安排。”

“主任,我……”卫东还想说什么,想为自己辩解,想表达自己的忠诚未变。

“这是命令。”李建国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

卫东沉默了。他知道,自己被判处了政治上的“死缓”。他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木偶,行尸走肉般地走出了李建国的办公室。当办公室的门在他身后关上的那一刻,李建国立刻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名单。

他的手指,划过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最后,重重地停留在了那个被打着红叉的名字上。

顾惟言。

李建国的眼神,变得像鹰一样锐利。

既然“工兵”已经失效,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种、也是最危险的一种方案了。

他需要一把能打开这个“黑箱”的钥匙。而一个能制造出这种复杂“锁”的人,必然也能理解它的构造。如果说,这份《安康》真的是顾惟言或者他那个圈子里的人弄出来的,那么,顾惟言就是那把唯一的钥匙。

这个想法,让李建国的血液都有些沸腾。这是一个无比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政治赌博。与“阶级敌人”进行秘密的思想交易,一旦败露,他将万劫不复。

但是,回报也是巨大的。

他现在面对的,已经不是如何处理卫东这个小问题了。他面对的,是如何认知和利用《安康》这份文件中蕴含的、那种颠覆性的力量。他隐约感觉到,谁能第一个理解它,谁就将在未来不可预知的政治变局中,掌握一张无人知晓的、最强的底牌。

至于风险……李建国冷笑了一下。顾惟言的命,就攥在他的手里。他是一把没有选择权的、被锁在监狱里的钥匙。

他按下了桌上的内部电话。“接总务处,给我派两个可靠的人到‘牛棚’去。把顾惟言带出来。不要声张,直接带到办公楼地下室的七号存档室。”

地下七号存档室。

这里比“牛棚”更像一座坟墓。没有窗户,只有一根根冰冷的铁制书架,上面堆满了陈旧的、无人问津的学籍档案,散发着纸张腐朽的气味。一盏悬挂在屋顶的、带着铁罩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将人的影子映在地上,拉扯得不成形状。

当顾惟言被两个沉默的看守押解到这里时,他以为自己的末日到了。这里,是学校里传说中的、秘密审讯“死硬分子”的地方。

他看到了正坐在房间中央一张单薄的桌子后面的李建国。桌子上,除了那盏灯,什么都没有。

“顾惟言,”李建国的声音在寂静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们又见面了。”

顾惟言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抬起那颗被屈辱和痛苦压迫得太久的头颅,浑浊的眼睛里,是死水一般的平静。他已经做好了迎接任何结局的准备。

李建国对他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并不在意。他知道,对付这种级别的知识分子,肉体的折磨,效果有限。他要攻击的,是对方唯一的、也是最脆弱的防线——思想本身。

他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页纸,轻轻地、正面朝下地,放在了桌面上。然后,他像一个展示稀世珍宝的魔术师,缓缓地,将那页纸推到了顾惟言的面前。

“看看这个。”

顾惟言的目光,落在了那页纸上。

那熟悉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清晰匀称的宋体字,瞬间像一道电流,击穿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他看到了那个标题,那个他只在批斗会的喧嚣中,听到过一次,却在他脑海里回响了无数个日夜的标题。

第一章:核心原则

他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停滞了。那双早已对一切苦难麻木的眼睛,第一次,迸发出了无法抑制的、混杂着震惊、渴望、恐惧和狂喜的复杂光芒。

李建国像一个最顶级的心理学家,精准地捕捉到了顾惟言眼神中那零点一秒的变化。

他知道,他赌对了。

“看来,你对它不陌生。”李建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胜利者的、猫捉老鼠般的从容。

顾惟言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李建国。他那颗聪明的大脑,在经历了最初的巨大冲击后,已经开始疯狂地运转。他瞬间明白了,这不是一次审判,而是一场交易。一个魔鬼的交易。

“你想要什么?”顾惟言的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砂纸在摩擦。

“我要一份‘说明书’。”李建国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在胸前,“我不需要你批判它,也不需要你赞同它。我要你,用你那颗物理学家的、只讲逻辑的大脑,给我解释它。把它当成一篇来自外星的、关于社会学的物理论文来解读。我要知道它的每一个概念的精确定义,每一个推论的前提和过程,以及整个理论体系的构架。我要一份纯技术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分析报告。”

他看着顾惟言,抛出了自己的筹码。

“作为交换,在‘工作’期间,你可以离开牛棚,住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我会给你提供纸、笔,甚至是一些你需要的参考书籍。你的伙食,也会得到改善。”他顿了顿,补上了最致命的那一句,“最重要的是,你将能读到它的……全部。”

全部!

这两个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顾惟行灵魂深处最柔软、最渴望的地方。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诱惑。对于一个被剥夺了一切思想自由、在黑暗中只能靠回忆的碎片来取暖的学者来说,能亲眼阅读、完整地研究这样一份颠覆性的、来自更高层次智慧的文本,这种诱惑,甚至超越了对生存和死亡的恐惧。

但他同样清楚,接受这个交易,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将成为压迫者手中的工具,他将亲手,把自己奉若神明的“真理”,变成魔鬼可以利用的“武器”。他将从一个秘密的守护者,变成一个公开的、可耻的背叛者。

地下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昏黄的灯光,照着桌上那页惊世骇俗的白纸,也照着两个男人之间那场无声的、以灵魂为赌注的激烈交锋。

李建国并不着急。他知道,钥匙已经插进了锁孔。他现在要做的,只是等待那把钥匙,在人性的扭曲和欲望的驱动下,自己缓缓地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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