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與油脂之間 (1)
從雪花牛掉下油脂,浮在高湯表層。
當她用筷子一撈一撈把它們捲成一條條魚鱗般的漂浮雲層,推向碗的邊緣,那些本來毫無關聯的液體,因為被她碰觸就開始形成某種圖像,雖然不屬於任何氣象學意義上的積雲,但在那個瞬間,看起來比窗外陰沉又預測不到的冬日還要更接近她的心情,她的一部份也在裡頭,鬆散、破碎、漂浮不定。一圈一圈滑開的透明亮膜迅速地擴展,漂浮在湯的表層,把原本濁黃的湯底切割成數個輕微顫動的區塊。
她餓極了,才會選擇這種本來從沒考慮過的便宜選項,快速手機螢幕用最快速度點了最大尺寸的酸菜魚,加肉、加魚、加好原型蛋白質項目,就像是要用量去堵住什麼東西的缺口,調味料酸的、辣的、麻的,是用來刺激舌頭以遮掩什麼更不願面對的無聊的白飯,一口口澆在米粒上,把肉鋪在澱粉上,捲起大口吞下,接下來是大白菜然後是魚。
直到吃到一半,突然停下來,有什麼東西突然讓胃腸也意識到它不願再配合下去。
她本來真的是很餓的,但偏偏就是這個加肉讓整個湯變得混濁,像是要用臉盆大的食物份量證明一種飢餓的正當性,可是等那鍋端上來,用力地拼搏了一陣子,她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想像中的迫切,丟失了餓到肚子扁掉的理由,只是身體提出了某種懷舊的體驗的邀請,讓她誤判自己現在需要這些。
再次撈著脂肪,一層層像鱗片般分散開來,隨機黏著碗壁上,停留成壯觀的肥油大軍,她轉動筷子的過程不斷累積的碎片,一絲一絲,成為某種惡趣味撕裂後遺留下的殘留物,在陽光不足的店面裡微微反光,那是一種視覺上的疲憊,就像每天醒來面對的不是早晨,而是一個比昨天還不明朗的重複。她能吃得完這種飯菜的,特別是在情緒空白的時候,味覺的強烈反而是安全感的來源,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吃到一半便停了下來,徒留這次辣、酸、麻成為一場沒有人掌控的實驗,彼此互相覆蓋又排擠,最後在她的口腔裡留下的是化學性質的疲倦,而不是風味。
她也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在乎食物好不好吃的,每當追求更高等級的廚子完成的作品,下一餐就越顯得疲弱無力,也許是在她被固定在豪華櫥窗裡以後,一切變得不那麼需要評價,只要能夠明碼標價配得上精緻生活的標準,什麼東西都可以被接受,除了酸菜魚以外。
她想著也許吃這種東西,誠如習慣用短暫的激烈去抵銷長期的沉悶,只是這次,她低頭看那碗還剩一半的魚肉時,卻突然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對它產生任何反應,那是她第一次發現這種被慣用的強烈竟然也會突然耗盡。
邊際效應遞減。
店裡的人來來去去,不會有人對誰多看一眼,除了收拾桌面的店員在經過她座位時,短暫地皺了一下眉,眼角餘光掃過那堆積在碗邊的油脂與碎片,彷彿那是一種不該被製造出來的異物,一種讓整鍋菜變得不那麼正當的存在。她看見那個表情,長久以來沒看過著如此誠實純真的直接,生活裡被堆疊太多的裝腔作勢,已經分不清楚本質。
她本來不該坐在這樣的店裡,也不會在這種時間點點這種食物,但當她知道她得真正走進來坐下,吞下那些膩膩的油脂、過量的料、過剩的香味。
吃不完的那碗多餘的飯突然變成一個過期的暗示。
提醒她前幾天她還在大雪中的北海道街道上走著,雪一片片從天上掉下來,有一點像現在碗裡飄著的那些油脂,只是那時候落下的不會讓人感到甜膩,是某種讓人感到乾淨的結束感,而現在她在二十度以上的台北發抖,那是一種無關氣溫的感知,從雪堆堆起的人行道到騎樓邊角滴水的便利商店,從零下的呼吸結霜到潮濕空氣貼在脖子上的濡感,她以為吃鍋能暖身子,卻忘了那種暖其實只能撐住最外層的皮膚。
她從來沒有在意那個轉換的瞬間是何時發生的,這些變化只是發現自己的身體從一個場境轉場到另一個佈景裡,沒有結束或開始,現在究竟是結束還是開始,而她自己也從不擅長辨識日常的界線,一直在路上是還是待在出發地。
北海道的雪已經大到一點都不浪漫的,連走路都需要技巧的厚重實體,鞋底不夠紮實就會滑,腳步稍一遲疑就會整個人埋進積雪裡,她還用力穿梭在街道上,那些路牌、冰牆、熱氣騰騰的拉麵屋、或是鄉間別墅凌晨四點街上的卡車聲音,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可記憶裡的她卻模糊不清,在飄雪裡走路的人,只留下痕跡,卻忘了方向,也忘了大大床還有另外的小小存在,夜裡害怕黑,在陌生的房子裡小心翼翼的打開母親的房門,拉開棉被躲進她的懷裡,而她只能假裝睡著,假裝假裝著自己也在睏意裡迷路,孩子只剩下她,提醒她不可以連自己都丟失了。
生活毫不留情地接住她,像接住一顆掉進鍋裡的蛋,沒有破,而她也沒有逃。
她走出店外,她的賓利已經等著接她回家。
店外面溫暖多了,慶幸自己的溫度調節並未失常,她俐落上了車,手都不需要碰到車門,隨手拿起落在座位上的TEREA爆珠,不知道什麼時候,她開始抽著前一任女主人留下來的口味,那煙霧讓她想到那女人的聲音還黏在屋子角落,像是一場沒關機的聲音備份。
前一個女主人像是交接工作般,帶著待退兄弟般的熱情,一項一項的毫不保留的告知,把空蕩蕩的房子鑰匙放到她手裡「他想要一個小孩」她下意識的摸摸肚子,這就是男人把她接回來的原因嗎?她有想要嗎?
莫名其妙她理所當然被賦予了一段擁有權,不確定期限,但她不想追問。
冰箱裡的該怎麼搭配哪一種玻璃杯,她突然極度的好需要來一口酒,一口冰涼,被水割的乾乾淨淨的陳年威士忌,她從沒喝懂過,因為不需要,只要有人會幫她挑選,她就沒機會灌下那些說出名字會得罪平民老百姓的威士忌品牌,然後隔天宿醉的頭痛受不了,那些體驗只能夠在那些把人生活到爛掉的毀滅性質的小說裡面的主角裡讀到。
那她如果是小說主角,會給讀者怎樣的一種感受呢?
人生裡面要是有痛苦會是怎樣呢?如果所有權被收走,會嗎?一步一步走進地獄到底是怎樣的體驗,如果只是放手算嗎?真的有想要體驗嗎?回想走入這個甜蜜生活的入口的第一天算是女人走的那天嗎?當時,她沒有問女人任何問題,只是靜靜的聽,事實上,她也很少好奇人究竟做出選擇的原因。
關於日常人為和做出這些的背後心理機制,說出來的反而容易變成一種剪貼,而她不想再被貼上誰的無聊掙扎,即使連自己的內心活動有時候也像是從別人嘴巴裡借來的,她對這個家,還沒有熟悉到可以任性,但也不再陌生到需要小心翼翼。
女人走得好乾脆,她有個女人像是逃跑般拋棄了整個甜膩泡泡般的生活,如同早就訓練好自己如何乾淨退出一場角色扮演,一名演員在最後一場謝幕後收好道具、卸下妝容,不再回頭看台下燈光還有沒有亮著。她留下了完整的生活系統,這系統包括床單什麼時候換、什麼牌子的水放在哪一層冰箱裡,還有最後一包TEREA爆珠。
身體在回應某種深層的運作機制,像對於生殖的反射,不關乎欲望或計畫,只是作為一個女人時常被投射的未來願景之一。
她也有那過份精準的冷血,只是逐步地對照清單,把每一項從陌生轉化成一種不需費力的自動駕駛,優雅的一場緩慢但精準的身份安裝過程。她沒有覺得不自在,也沒有感到權力,她只是像接過一件外套,不問上面是否還殘留對方的體溫,也許那位置本來就設計成可更換式的,不需要太多調整就能讓下一個人填補進去。
也許那是為她量身定做的。
就像賓利終於出現在街角,等著她站起來,裙擺自然地垂落,她不會回頭看那碗沒吃完的酸菜魚,那些油脂與魚肉仍在碗裡等待被收拾,而她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坐上去的那張椅子也同樣等待著她的體溫,一切都像被編排好,卻又不那麼用力,日常從不需要演技,只需要不出錯。(待續)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