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娜的生活散記(一)
〈洗衣房裡的瑞典語〉
洗衣房在一樓,一扇鐵門,沒有門鈴,甚至沒有鑰匙。進去的時候,我並沒用力關門,門卻一下自己關上了,聲音在空間裡咣的一聲震開來,我竟然有些緊張。我感覺這裡不是我的領地。
我打開洗衣機門,裝衣服、放洗劑,動作熟練,像在執行一套沉默的程序。我當然知道怎麼操作這些機器,但我發現,在這些機械與告示之間,語言其實並不重要。在我看來,它們只要求我準確,而不需要理解。
我坐下來,鐵質長椅有點冰,窗外是接近晚上八點的夏季光線,還沒暗。風從門縫裡鑽進來,有點涼。我翻出手機,滑了一下就收起來,不想看。
這時候,有個聲音從走廊傳來——兩個鄰居在講話,瑞典語,清楚,有節奏,我聽得懂,但沒有加入的慾望。可能因為我本身是個內向的人,我聽到人說話就會緊張。他們談的是小孩、學校、他們還說這裡的洗衣機已經有點老了。都是日常的事。是我也擁有過的語境,如今像隔著一道門,我等著他們進來,我看見、聽見,卻沒有太多想靠近的衝動。
機器裡的衣服轉動著。每一件都是我帶來的:舊毛衣、在杭州買的襯衫、春天在Växjö買的深藍色外套。它們混在一起,安靜地、規律地、不問背景地被洗乾淨。
日子一天和另一天似乎沒分別,我在這裡過的既不孤單,也不熱鬧,在電話裡我和媽媽講,這是沒有太多新聞的地方。我來洗衣服,這不是日常裡的重要時刻,但我知道,可能多年以後我也還記得它。就像我記得第一次一個人打開北京租屋處的洗衣機,也記得從便利商店走回家的巷口轉角有一株鳶尾花。
我把手插進口袋,摸到一張舊車票。上面寫著:Kronobergsgatan。那天也是一個這麼安靜的下午,風在說話,我不需要翻譯。
〈Växjö 的風總是繞一圈才吹進來〉
我們大學的校車是黃色的,是一台有禮貌的太陽。車身貼著學校的名字校徽和宣傳語,校徽是一個小樹。黑色的字貼在明亮的黃色上,看起來不張揚,卻總讓人一眼認出來它不是普通的公車。

我搭上這台車,從Kalmar出發,去參加 Växjö 校區的活動。這趟路原本我習慣搭火車的,不過因為火車總很不準時,深受其害的學校就開通了這條校車路線。雨下得不算大,但車窗上始終有水痕緩慢流動,像是有什麼沒說出口的情緒被風擦過又停住。我在聽林宥嘉唱的《突然想起你》,聽著「在玻璃窗上,呵出你美麗的名字」,突然就很想念小時候一起玩的朋友。
車子開得很穩,像是在通過一條會讓時間稍微慢下來的路。窗外的樹林一路往後退,偶爾有幾棟紅磚平房、空曠的田地,還有遠遠的湖面,看起來比地圖上的藍色還要安靜。風從車門縫細細地鑽進來,涼得剛好,像是提醒我此刻不是夢。
抵達 Växjö 校區時,雨還沒停。草地上濕濕的,鞋子踩上去會發出很輕的聲音。校園建築和我熟悉的那一邊一樣簡潔,卻看起來有年代感了許多,走進去的時候我還是會有點緊張,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出入社會多年,我仍然有種覺得自己不像大人的感覺。

活動結束後我沒有馬上回去,去了城市裡的一座博物館,小小的,但像極了一個收納細節的抽屜。在角落的一面展板上,我看到一張可愛的插圖,寫著「Växjö har uttrar.」Växjö 有水獺。

我看著那張圖笑了出來。原來在這樣安靜到幾乎聽不見人聲的城市裡,還藏著這麼一種靈巧的動物。它們大概就住在某條我們經過卻沒注意到的溪流裡,偶爾會從水裡探出頭,看看這個慢吞吞的人類世界。我真的好想見到他們。
傍晚時分,我坐上回去的校車。校車邊上還有一輛綠色的城市巴士,和學校的黃車並排停著,像是一場意外的邂逅。綠色像森林,黃色像陽光,我突然有點理解瑞典人為什麼要這麼堅持顏色的秩序——每一種功能都該有自己的節奏,每一個城市也都有自己的顏色,卡爾馬省是黃色紅色(我住在卡爾馬省卡爾馬市,我們省和市是一樣的名字),韋克舍所在的克鲁努贝里省是綠色和棕色。我想著來自不同地方的交通工具,可能會交流他們自己的經驗,彼此之間安靜地相處。
車子啟動時,天色更沉了。水氣附著在玻璃上,讓街景變得有點模糊。我靠著車窗,感覺風又來了,像總是要繞過湖、繞過森林、繞過語言與習慣,才願意輕輕落在我身上。
我在想,如果水獺也在某處觀察著這場細雨,它們會不會也覺得,這個世界其實不需要太快地抵達,只要慢慢靠近就好。

〈Lindra和舊衣服〉
卡爾馬市區的街道總是太乾淨,以至於我有時會懷疑這座城市是不是在無聲地遺忘著什麼。直到我走進 Lindra,那間藏在轉角處的二手店,我才又嗅到一點點被時光包裹過的氣味。

Lindra 不大,像一個忘記鎖門的客廳。地板是磨舊的木質,牆邊掛著季節錯置的外套,有幾件我猜測可能是三年前的春天留下的,還有幾件可能比我年紀還大。收銀台後頭的店員是個笑起來有點害羞的姐姐,橙色頭髮,彩色劉海,穿著一件深藍色針織衫,看起來像是從店裡某個角落挑出來的。
我在一排排衣架間慢慢走著,手指滑過衣物的邊緣,那些不同材質的布料傳來微弱的體溫,有的還殘留著洗衣精的香味,有的什麼味道也沒有,只留下安靜。每一件衣服都像一本沒寫完的信,有開頭、有筆跡、有主人的氣味,卻沒有結尾。

我翻到一件老派的紅格子襯衫,像是某位高中生曾在畢業旅行穿過的。我拿起來試穿,太大,但很暖,像那種不合身卻讓人捨不得丟的回憶。
旁邊有幾本舊書,封面有折痕,紙張泛黃,好多都是我不喜歡的兒童書,卻突然想起來中學時在地下街舊書攤挖寶的樣子。那時候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只是覺得舊東西比較誠懇,它們都曾被認真使用過,才會留下痕跡。我很喜歡這樣的感覺。

離開前,我在靠窗的架子上挑了一條淺灰色的羊毛圍巾。標籤上寫著「Made in Scotland」,但已經有點模糊。我付了三十克朗,店員笑著把它包好,袋子是重複使用的紙袋,上面有前一個品牌的名字。
走出店的時候天有點陰,風擦過脖子,有一點冷。我把圍巾圍上,羊毛粗粗的,帶著不確定的體溫。那種感覺很像異鄉的日常:不是全新、也不舊得過時,而是恰好在某種陌生與熟悉之間,等你慢慢習慣。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著這條圍巾的前任主人是不是也曾在某個冬天戴著它走過這條街。而現在它被我圍著,接下來可能再陪我過好幾個季節,像一段不言語的陪伴,在北地長長的日子裡靜靜地留下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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