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的房間盒子｜1:1 重現故居客廳　策展人：呈現廣闊的精神世界與溫柔玩心

11 月 25 日

「西西作為一個在香港很貼地生活的人。她雖然未必會聲嘶力竭地吶喊去爭取些什麼，但其實她一直都是靜靜地關注著社會，感受社會的脈搏，然後將這些東西化成一些很細緻又很動人的作品。」

文｜集誌社記者

本港知名作家西西於 2022 年底逝世，一眾文友成立西西基金會，策劃「西西的房間盒子：從縫熊開始」，11 月 12 日起在灣仔富德樓重現西西故居的客廳，展出西西縫製的熊仔。策展人之一羅樂敏表示，西西的客廳很溫暖，而西西亦很喜歡以傢具為書寫對象，「西西對於她擁有的物件、公仔都很有感情，所以覺得一定要用一些方法保留下來。」她希望參觀者可以透過這個空間更立體地認識西西，感受到西西的溫暖、對動物的熱愛，以及西西有溫度的文字。

策展人羅樂敏（左）與黃怡，花兩年時間整理復修，在灣仔富德樓 1:1 重現西西故居的客廳。

花兩年整理復修　由零開始認識民間保育

西西故居位於土瓜灣一幢舊樓，客廳擺滿猿猴、熊仔、馬、羊駝等公仔擺設，暖黃色的燈光照在木製傢具上，顯得和諧悅目。西西的書桌則在靠牆角的一隅，如果從書桌抬頭望向左邊的窗，更會見到西西自行拼貼出流蘇效果的彩色窗貼。

將這樣一個作家的空間以 1:1 方式重新展現，是香港少有的文化保育項目，對策展人羅樂敏與黃怡是非常大的挑戰。她倆是西西文友，也是西西基金會的創辦人，在西西離世後不久就深感有保留空間的必要；在覓得富德樓與何鴻毅基金會贊助後，於 2024 年初開展整理與復修工作。

黃怡憶述，過去兩年像是讀博士學位，不斷學習新知識，例如他們曾找來一位布料專家，才知道以藏品形式摺衫不應沿著原本的摺痕來摺，「如果長期摺下去，那個位置就容易磨損或者變薄了。我就在想，我家裡摺衫都完全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還有保存物品所需的溫度、濕度、怎樣判斷公仔是否要送去專業清洗，都是她從未接觸過的知識。

羅樂敏也踏進了檔案與復修的領域，加入香港檔案學會成為會員，學習到怎樣在潮濕的香港保存紙品、錄影帶要怎樣處理等。她形容，香港有許多志同道合的人，在家中長輩離世後發現有許多文件、物品值得整理，「其實這些加起來，我覺得就是整個香港——這個城市一些很重要的記憶。」她相信，這是民間保育的一個開始。

西西在客廳種的黃金葛在 2023 年中一度因無人照料而枯萎，羅樂敏重新養活再擺放到西西空間展出。

集誌社檔案｜西西對香港本土文學的影響
西西本名張彥，1937 年出生於上海，12 歲隨父母移居香港，畢業於香港葛量洪師範學院後任職小學教師。1978 年成立素葉出版社、1980 年創辦《素葉文學》雜誌，積極推動香港本地文學發展。西西於 1975 年發表的《我城》，以童真視角、輕快筆觸和「拼貼」式的結構，刻劃一代香港人的精神面貌與身份焦慮，被視為具開創性的香港本土文學，奠定她在香港文壇的重要地位。其他代表作包括《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浮城誌異》、《哀悼乳房》等，風格獨特而形式多變，處處流露深刻的人文關懷。

客廳的燈光再次亮起　感覺西西不曾離開

當客廳的物品一件一件從土瓜灣來到灣仔，土耳其飛氈掛上了牆、公仔們再次神氣地坐落每個角落、書桌上的《水母與蝸牛》又再與西西的一副眼鏡為鄰，羅樂敏覺得西西好像不曾離開過。黃怡說，有晚在這裡亮著客廳重現的燈光，「好像回到一個電影場景，西西的屋企就是這樣，⋯⋯我們就不知道為什麼開始看著客廳，就開始跟西西說：點啊？我們整好了。好像她只是走了去隔離房的感覺。」

黃怡甚至驚訝於自己的身體記憶。她以為有些事情用腦袋記住了就可以，但原來那種期待見到西西的感覺會浮現、第一眼會望向哪一個櫃的哪一格都成了自然反應。羅樂敏覺得，將傢私獨立展示會失去意義，唯有砌出客廳的樣子，可以讓人感受到西西很多的「good vibes」與溫柔的玩心，她形容這裡好像成為了自己的一個 shelter（庇護所）。

從啤啤熊、旅遊書、百子櫃　走進西西的精神世界　

在重建客廳的過程，他們撿拾到許多西西精神世界的碎片。例如黃怡發現，西西沒有一個大書櫃，書籍都是一小疊一小疊的散落在不同的櫃裡，就連講縫熊的書都有一整疊。「我想如果我們不是縫開熊的人，看一本就夠了，看兩本很多了，還有更多可以看嗎？」她揭著揭著才發現真的有很多東西可以講，由最傳統的啤啤熊，講到不同朝代喜歡什麼樣服飾的啤啤熊，「發覺原來西西對於世界興趣的深度，是這樣找回來的。」

羅樂敏則在西西車衫的腰果型木桌裡找到一疊旅遊書。他們都知道西西喜歡旅遊，但看到西西朋友所寫的文章才知道，每次與西西結伴旅遊都是由西西當導遊。西西會知道要去哪個景點並詳細介紹。「我是執到那一大疊旅遊書，我才意識到她是在一個沒有網路的年代做這件事。」羅樂敏續笑指：「那些旅遊書有很多是同一個地方買幾本，可能是北京，有些是貼 memo 紙，有些是間書，或者摺起，或者有地圖、圈住了：我要去那裡、我要去那裡吃東西。」

羅樂敏的另一個發現，是西西很喜歡百子櫃，喜歡一格一格的東西，而百子櫃裡面是很多微型屋的小東西，「中國式的傢俱有一堆，廁所也有一個，衣車、廚具、碗碗碟碟、傢俬很多微件，很多這些濕碎的玩具。就會見到那種放大縮小，不斷地置換角度，一方面自己在玩微型屋，自己間屋又是一個微型屋，那個『我』又好像是一個巨人看著間屋，但同時又置身其中。不斷地轉換角度去看自己的生活環境，去製造一種趣味。」

西西有許多微型屋擺設，策展人亦都嘗試做出「迷你造景」，用水蛇做出威尼斯水怪的感覺。

遺物整理　重新認識西西文本的契機

以這樣近距離的方式認識西西後，對西西的文本又是否多了一些新的解讀可能性？黃怡覺得暫時仍然只能以較迂迴的方式去理解，但她想起西西寫過一首講到猴子與人類拔河的詩。那是在日本的一個動物園，猴子在園區裡、人類在鐵欄外，猴子贏了的話可以獲得食物獎勵。西西在詩中表達：猿猴啊，真希望我有足夠的力氣將你拉出來，在籠裡面拉出來，讓你可以回到自由的生活。

西西寫到猴子臉上有鬍子，但後來出版英譯本時，譯者 Jennifer Feeley 想知道猴子的鬍鬚是「beard」還是「moustache」，所以要知道那猴子長什麼樣，黃怡一時間找不著，最終卻在一段 YouTube 影片中見到一個美國遊客在日本一個動物園與猴子拔河，這才確認到猴子臉上的是什麼樣的鬍子。

黃怡從這個經驗推測，日後如果有研究者或譯者對西西的作品感好奇，或許就可以在現時正整理的藏書中找到一些線索，例如有沒有某國旅遊書？書中有摺角或標記嗎？「因為她的旅行也是和她的寫作好有關係。寫《欽天監》的時候，她是有去過北京，她有去過看故宮看那些觀星的設施。」他們因而相信整理的過程仍然漫長，不會止步於這次的西西空間展覽。

筆跡展現頑強生命力　輕盈筆觸背後是無畏

西西一生筆耕不輟，以香港作家的角度寫下了許多故事。最後一本長篇小說《欽天監》，成書於 2021 年，長達 24 萬字。羅樂敏記得，翻閱西西寫此書的筆跡，見到剛開始時是比較端正的。西西 1989 年進行癌症手術後右手神經受損，漸漸改用左手寫字，寫《欽天監》之際，年逾 80 的西西同時飽受眼疾困擾。羅樂敏說，見到西西在這麼艱難的情況下繼續書寫，「那種仍然傾注自己的生命的感覺，在一個視覺的空間裡面展示，很令人動容。」

西西的代表作《我城》、《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筆觸輕盈、充滿童趣。羅樂敏覺得，西西有時被誤以為是一種「simple happiness」，但其實人類的痛苦、歷史、文化，一直都縈繞在西西的腦海，「她嘗試用一種比較通達或者溫暖的一種態度去面對，就好像她面對自己的疾病。」

黃怡很有同感：「西西那種頑強的生命力和好好地過活的意志，是很值得我們去嘗試、去追隨。」她認為西西展現了一個無畏的態度，無畏於世界加諸於她的限制，專注、謙虛而認真地做好自己的藝術創作。「香港一個這樣不喜歡鼓勵創作人的地方，都出到一個那麼多香港讀者喜愛，甚至是世界各地不同時代的讀者都喜愛的作家，其實是很值得香港去驕傲的一件事情。」黃怡說。

特殊時空成就的香港作家　記下香港的不同時空

在深入西西的世界後，如果要總結西西與我城的關係，羅樂敏認為西西展現了中西文化的思想碰撞，保留西西的精神面貌，也是在保留一段香港很重要的文化歷史。羅說，西西喜歡西方文化如做熊，又喜愛土耳其氈，同時擁抱中國傳統文化，會上牟宗三講新儒家的哲學課。「那種文化的混雜，（令西西）永遠有一種外部的文化觀點。」羅形容，西西是香港一個特殊時空成就的作家。

黃怡則相信西西的作品將不同時空的香港記下來了。她想起西西 1982 年出版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女主角因為做死人化妝師而幾乎失去所有朋友。「但我們現在來到 2025 年，又有《破地獄》，老套一點又有《禮儀師的奏鳴曲》。然後社交媒體有很多的專頁，就是做殯儀的、賣棺材的、做死人化妝師的，甚至殯儀館都可以有開放日了。」黃怡猜，現在的讀者可能較難想像當時的忌諱風氣，但透過西西的作品可以認識到當時的社會。

黃怡總結說，「西西作為一個在香港很貼地生活的人。她雖然未必會聲嘶力竭地吶喊去爭取些什麼，但其實她一直都是靜靜地關注著社會，感受社會的脈搏，然後將這些東西化成一些很細緻又很動人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