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說聲告別｜紅酒

有沒有可能，在不同階段，遇到不同年份但同樣生日的人，我像開了不同年份的紅酒，和這兩個人都釀出了不同的火花，一個辛辣、急促、像還沒轉熟的果皮；一個圓潤、穩重、像歷經歲月的香氣。

我與他們接觸的方式，像是在品嘗兩種截然不同的成熟度、酸度與烈度，而我在其中燃起的火花，也正悄悄揭露我自己。

也就是在這兩種味道之間，才知道，這樣的相遇都對應了當時的狀態，我是在遇到了更想要更高級的的版本，才知道我一直延續著一個舊習慣，而它早已不再適合現在的我，但是沒有前一個版本的瘋狂，我沒有機會體會升級的快樂。

那是來自新世界的紅酒充滿混亂原始的野蠻，瓶塞剛開就迫不及待地湧上來，熱烈得像要把人拉進一場來不及思考的擁抱。

大型超市都能買到的平價酒款，豪飲也不浪費，灌進喉嚨綜合圓潤入門好喝，沒有搶戲的單寧，一開瓶就猛烈而奔放的酒，香氣衝上來，不容我拒絕。他是我早年版本，急、熱、衝動，總以為世界要趁現在抓住，不抓就會失去。他給的火花很快，讓人覺得被肯定、被需要、被看懂，哪怕那只是他自己混亂的投射。那時候，我也以為我要用一種承接、一種用力去確認自己的存在感。那樣的生活方式，已相當狂暴的節奏、忙碌不間斷的空轉，給我安全感：既然還能處理、能理解、能包容，那我就有價值。

這是我曾經依賴的舊習慣。

他讓我看見一種熟悉的混亂，那混亂像呼喚我：來，可以救我吧。

我便不自覺地撩起袖子，把心放低、讓自己投身於這個高速運轉的離心力中，好像在這個迷人的旋轉盤裡有令人目眩的新世界，可以把所有痛苦光速甩出，這不只是一種行為，而是一種活法。

我總是習慣用效率、責任、付出、承擔，去確立自己的存在感，而他也一直努力的往我這邊前進但卻徒勞無功，我們是兩顆越轉越快互相靠近的雙星系統，即使越是混亂的環境，我越想表現得鎮定，他也想要保持著；事實上，它真的曾經形塑著我們。

在很長的一段人生裡，我靠這種過度負責的方式活著，因為它讓我覺得安全，讓我覺得自己有用，連帶著他的人生也是我要插手的境地，我們急著闖出一片天，結果不只是我吃力，對方也咬著牙變成一隻困獸為著不知所名的目標衝撞著，當時的我們，每天都在以負能量為食，快速成長，瘋狂做錯題目，但也大量累積實力，我們在那壓抑的環境裡，我聞得出那種急促的味道也會很快揮發，在我發現，這股能量也是超新星爆炸那般不段噴射出能量。

每天都充滿激情，可是一下都消散在空氣了。

於是我們不段加重酒精濃度，我們還是喝得懂，也消化得了，但它讓我太容易醉，也太容易醒。那種衝擊感不再代表浪漫，而像是一種提醒：我不需要再用這樣的方式證明自己。我也不是那種唯有兜著別人、承接混亂、照顧情緒，才能覺得自己存在的人了。

兩個太像的人碰撞以後，像是正反物質相遇的大爆炸，最終消耗得太猛烈了，我們的故事就跟能隨處買到的酒一樣廉價，我終於想承認，有一種習慣，陪著我很久了，這種自我耗損式的體貼，哪裡是力量？那只是一種求生方式，一種靠承擔來換取價值感的反射。它曾經保護我、成就我，也讓我在許多場景裡顯得堅強得過頭，終究是火花變成泡沫。

我們在某一個激烈爭吵後，就斷了好久的聯絡。

可是你不能用蠻力啊！

「很謝謝妳當初跟我說這句」好久好久以後，來人拉開我對座的椅子，所有的慣用動作都跟以前一樣，只是好像有什麼不一樣，現在他的肩膀上也終於長出了責任。

那一刻，我才終於告別那個被混亂吸引、以為自己能修補所有缺口的我。
我終於離開那個把心放得太低、把力氣給得太快、把自己也弄丟的我。
我終於不再需要在急躁、混亂、情緒拉扯中證明我很好。

我早就不需要靠修補誰來證明自己的溫柔，也不需要被任何人的混亂拽著走。

離開了新世界的酒，我過上有品質的生活，一切上軌道，走上世俗意義的成功，有能力品嚐各式厲害的美食。

我遇上了更高級版本的酒，舊世界酒莊品質穩定，那紅酒真的有葡萄原始的底蘊，每瓶產出又穩定，那股葡萄皮香氣裡內斂的花青素都覺得營養卻不苦澀，搭配著不同料理也能夠轉化成更多元的風味，那是一支放了多年才準備開瓶的酒，靜、深、帶著被歲月打磨過的節奏，這種酒需要一點時間醒起來，內斂而優雅，越好的酒越需要空氣、越需要時間，而不是被迫立即引爆香氣。

盲飲之下，我總覺得味道熟悉，直到卸下神秘包裝，我訝異於又遇上了同一天生日的人。

這個男神的版本好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沒有混亂，也沒有衝動的影子。沒有圓肩駝背，也不會練得渾身刻意炫耀的肌肉，身上有一種自然而成的秩序，你就是完美本人，只是站在那裡，光就會順著肩線落下來。說話的方式、停頓的節奏、安靜的眼神裡的光，都有一種我一直想抵達卻還未全然習慣的成熟。你曾經是壓力，對我也是個挑戰，但你更像一面鏡子，照出我可以成為的樣子，更沉著、更相信自己、更知道要往哪裡去。倒進杯裡的方式總是優雅得像時間落在玻璃上的聲音，輕、乾淨、沒有任何急促，卻讓人一瞬間想起自己曾經渴望成為的樣子。

是我還沒完全抵達、卻已經開始散發香氣的未來。

平衡、明亮、有自己的光，靠近時會讓人不自覺放慢呼吸。你身上那種乾淨的自信、自然的節奏、穩定的存在感，讓我不由自主地放下很多無謂的比較與焦慮，好像你只要在那裡，我就能看見自己也正在從曾經的紛亂裡長出新的光。

我花了很多時間趕上，才知道你並不遠，也沒有我想像中的高不可攀。我們一起吃飯、一起走路、一同在夜裡收住自己的語氣，我會在那些微小的片刻裡突然意識到：我其實站在一個新的位置上，不是仰望，而是能和你相遇在同一條水平線上。我才知道我沒參與的過去的，也是歷經了同一種混亂成長過程，那也給了我一股希望，只要能夠善用自己的更成熟、更穩定、更高維度的能量，這樣的狀態不需要我用力去換來，我就能是這樣的人。

最迷人的，並不是我的答案，也不是某種命定的救贖，更像一種方向。遇見你之後，我才真正意識到，我想成為的不是誰的理想型，而是能夠在自己體內站穩的一個人，做自己的日子恰恰就是最美好的一種靠近方式。看著你遠遠望著城市的側臉，在燈光底下像波浪一般柔軟的眼睛，你並不把魅力當成武器，卻擁有某種不用努力也會能夠有效達陣的力量。

我們的對話沒有火花四濺，卻像某種長線的電流，輕輕地接通、又輕輕地延伸下去。像是城市裡某種看似不起眼卻讓人心安的結構，四平八穩的橋、晴天後的透明空氣、或是傍晚六點從捷運出口走上來的瞬間，能終於感覺今天結束得剛剛好。

你很清楚自己的重量，因此也尊重所有人的重量，整個世界的步伐會因為你而放慢半拍，把繁雜都留在身後，只剩更遠大的志向在空氣裡緩緩地舒展成形，成為自然又蓬勃的各種可能。如果說新世界的酒是我的影子，是我曾經的混亂、衝動、吵鬧、需要被理解的部分，那麼你就是我還沒有完全長成的那一塊，是我想成為的版本：明亮、安靜、有界線、有節奏、沒有恐懼、也不需要證明什麼。你身上有一種時間的味道，讓我看到的是，其實可以靠近光，而不再害怕被照亮。

海面的亮線，在不慍不火的春天裡向我招手。

周遭的雜訊會自動退開；又或是因為你夠清晰，更遠的以後世界也變得清晰一點，那一刻我好像可以看到更遠的以後，然後不費力的完整地容納了整個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