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說:他們在一百零一個世界間穿行
一|雪夜
一片又一片。雪花像一根又一根細小的針。斜斜落在街道上,路燈上,和遠方教堂的尖頂上。
然後雪停了。又不知過了多久,綠色的極光舞動在漆黑的天幕上空。
青年公寓的窗台上,蠟燭的火苗輕輕跳動,映出牆上的兩個人影。赫爾辛基的冬夜靜的出奇。
小何專注的坐在書桌前,電腦的屏幕發出淡藍色的光,他正用指尖飛快的敲擊著鍵盤,回覆學生發來的郵件,之後切到另一個窗口,開始整理第二天的教案。日子總是這樣,在課程表和研究計畫書之間跳動,彷彿有一個清晰的邊界——但清晰的邊界之間,又似乎有無數裂縫。
此時,沙發上的Charlie正在擺弄一個橙子,把裡面的果肉一個個剝出。果皮被他放在取暖器上,烤的半乾。他盯著Netflix的螢幕,劇集《星期三》播到第三集,女主角陰沉的表情與他現在的神情有幾分相似。貓咪毛球跳到他的腿上,尖銳的爪抓的他生疼。

「小何,」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你之前去哪個世界了?」
小何抬起頭,眼鏡片上映著電腦的光。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彎起嘴角,像是知道這個問題早晚會被問出口。
「你沒去過的地方。」他停頓一下,語氣輕快,夢幻般的說起:「有一顆叫索倫的行星,在格里澤星旁邊,那裏的海水會自己發光,岸邊長著像粉色玻璃一樣的風鈴花。風吹過的時候,整片大地都會響。」
Charlie沒笑,只是靜靜看著他,手裡的橙子忘了繼續剝。良久,他低聲道:「這已經是第幾次了?第幾個世界?」
小何注視著他,眼神裡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溫柔和審視。他反問:「那你呢?這次是哪一個?」
Charlie沉默。過了一會兒,他像是怕被人聽見似的,吐出一個名字——
「歌者。」
「我好像見到歌者了。」
火光在他的眼底顫動,他的聲音輕到像一段幻聽。
小何的笑容慢慢收斂。他盯著Charlie很久,直到對方覺得不自在,轉過頭去。
「你都還記得,對吧?」小何低聲問。
Charlie沈默不語,只是把最後一瓣橙子放進嘴裡,這個橘子不甜,酸和苦在舌尖散開。
屋裡安靜下來,只剩下外頭的暴雪拍打窗戶的聲音。
取暖器的嗡鳴聲裡,Charlie的電腦突然響起提示音。他低頭一看,是一封跳出來的郵件。寄件人陌生,內容卻讓他愣住。
「怎麼了?」小何察覺他的異樣。
Charlie沒有立刻回話,只是把郵件打開。螢幕上是一段視頻縮略圖——幾年前,中國學生聯合會辦的春節聯歡活動,他在那裡唱歌,穿著傳統的蒙古袍,唱的是《鴻雁》。
小何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直接點開了視頻。Charlie唱這草原上春意暖,藍與白的色彩在舞台燈光下亮得刺眼。畫面裡的他笑得很開心。歌聲穿透出筆電的喇叭,在這間小小的公寓裡迴盪。
Charlie本能地想關上,卻被小何攔下。
「是你吧,什麼時候的事兒呀?」小何側過頭,目光緊緊盯著螢幕,又看向身邊的人。他的神情不像在確認,倒更像是在比對。
Charlie心裡一緊,低聲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久以前?」小何輕輕重複,語氣卻帶著一絲異樣。「或者說,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他這一句話像一枚小石子,投進冰封的湖面。Charlie沉默良久,終於把視線挪開,盯著窗外的雪幕。
「你……還記得嗎?」小何又問,聲音壓得極低。
Charlie沒有立刻回話。他突然覺得眼眶有點熱,卻努力忍著不讓淚水落下。
「還記得。」最後,他吐出這三個字。
小何望著他,那神情像是在嘆息,又像是在自問:「是真的嗎?還是……只是夢?」
屋裡再度陷入沉默。只有視頻裡的歌聲還在迴響,帶著一種不屬於此地的明亮與哀愁。
Charlie忽然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兩個時空:一個是這間充滿橙子香氣的公寓;另一個,則是舞台燈光下的世界。
此刻,他分不清哪一個更真實。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窗台上的燭光卻燒得更旺。火苗把玻璃映得微微發紅,像是另一個世界正透過縫隙窺視這裡。
視頻播放完了,畫面定格在舞台上的Charlie,他的笑容定格成一種不可言喻的距離感。
小何沒有再說話。他只是靜靜地坐著,看著身邊這個人。
在別人眼裡,他們只是兩個住在青年公寓裡的留學生:何日君和查理,一個助教,一個博士生;一個來自北京,一個來自烏蘭巴托。沒人會知道,他們昨天究竟去了哪裡,根本沒人懷疑,他們可能剛從另一個世界回來。
小何有時候會想,這是不是一種詛咒。當你能穿梭在不同的現實裡,每一次回到「這裡」,都像是背著無數重疊的影子走在街上。別人看不見,卻能在你眼睛裡留下痕跡。他轉頭,目光與Charlie再次對上。那一瞬間,他確實覺得能從對方的眼裡,看見那些世界的倒影。
Charlie避開了視線,低聲說了句聽不清的話。
小何輕輕嘆息,像是對他,也像是對自己。
——比起在一個世界裡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之間生存,要困難得多。
二|鑰匙
城市的燈光映在結冰的海面上,像是一張龜裂的銀鏡。
小何坐在書桌前,翻開一本泛黃的手札。那是他多年以來的筆記本,裡面密密麻麻記著各種世界的符號、坐標、時間與「跳躍點」的標記。每翻過一頁,他眼睛裡的光便更深一層,他試圖把自己埋進文字構築的縫隙裡。
——世界的規律。
筆記上這樣寫著:每一個選擇,都會劃出一條新的岔路;每一次岔路,都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普通人只會沿著其中一條繼續走下去,不知道還有無數條線在旁邊流淌。但「鑰匙」不同。
鑰匙能跨越,能記憶。他們能進入另一個「自己」的軀體,甚至能在不同時間線裡蘇醒。在上古的傳說裡,這些人被稱為「跨門者」或「見證者」,他們是被賦予幾重靈魂的人。
Charlie靠在沙發上,馬頭琴就放在他膝蓋上,指尖無意識地滑過琴弦。音符低沉渙散,像在敲打一段古老的密碼。
「你知道嗎,」小何忽然開口,聲音像是要打破房間裡的靜止,「幾乎所有的神話裡,都有’鑰匙’的影子。能穿門的人,能在不同世界留下腳印的人。」
Charlie抬起頭,靜靜地看著他。小何在燭光下的神情有一瞬間顯得陌生。
「可神話裡還說,」小何壓低聲音,「每一個世界裡,都會出現’0’。」
Charlie皺了皺眉。
「見了鬼似的,」小何笑了一下,但眼裡沒有笑意。「這傢伙沒有固定的樣貌,也沒有固定的名字。他在不同世界裡換不同的臉,卻做著同樣的事——摧毀。」
「摧毀?」「是啊。他不需要理由。沒有仇恨,沒有矛盾,甚至沒有故事。他出現在哪裡,哪個世界就會開始崩塌。」
房間裡安靜下來,只剩下琴弦顫抖的尾音。
Charlie低聲道:「你在找他嗎,你為什麼要找他?」
小何的手停在筆記本的某一頁,指尖按在一個反覆出現的記號上。那是一個空心圓,旁邊標著數字與坐標,像是暗示著某種無法言明的真相。
「因為只要我知道他是誰,」小何喃喃道,「那個世界就會消失。」
Charlie沒有再追問。他低下頭,輕輕拉了一個長音。馬頭琴的聲音在空間裡盤旋,像一條看不見的裂縫,劃開了這間小小的房間。
夜深了,燭光熄滅,只剩下取暖器的紅燈一閃一閃。
Charlie沉沉睡去。
他夢見自己站在一列老舊的火車裡。列車嘎吱作響,窗外是一望無際的白雪荒原。鐵軌像沒盡頭似的,一直延伸進霧氣裡。對面坐著的人都低著頭,面孔模糊,像是褪色的剪影。有人手裡攥著紙張,上面寫著一串名字——都是「失蹤人口」。
果戈理幽靈火車。Charlie覺得自己好像知道這是什麼。

Charlie想開口問,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下一刻,車廂盡頭傳來腳步聲。那人走近時,他才看清臉——喔,小何。
但他穿著一件棕色的風衣,內裡是深色馬甲,胸前別著徽章,上面寫著陌生的俄文字母。那眼神陌生而冷漠,像是一個調查員,而非他熟悉的朋友。
「檔案呢?」他的聲音很平靜,又有點冰冷,講的是俄語。
一份厚重的文件被遞到桌上,上面蓋著「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的印章,年份是——2001。
Charlie愣住。這怎麼可能?一瞬間,紙張忽然燃起,火焰從指縫竄出,把人名一個個吞沒。乘客的臉也開始模糊、扭曲,最後消散成一陣黑煙。火車劇烈搖晃,車窗外的白雪忽然破碎,變成一片藍色的光——像是海水,也像是冰層下的裂縫。
「Charlie。」小何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卻不是冷漠的風衣探員,而是熟悉的、低沉而帶著一點嘆息的語調,有個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Charlie猛然回頭,卻什麼也沒看見。只剩下一句話在耳邊迴盪:
「比起活在一個世界,你更像是被困在了那些裂縫之間。」
他驚醒,胸口起伏劇烈,冷汗濕透了額頭。
公寓裡很安靜,只有小何的呼吸聲從另一張床傳來。
馬頭琴靠在牆邊,Charlie總覺得自己聽見了它的聲音,像是夢境尚未完全消散。
他起床輕輕搖起百葉窗,又合上,又下雪了。Charlie靠著床頭,雙手抱著腦袋,耳朵裡似乎還回蕩著夢裡的聲音。火車的搖晃感尚未消失,他覺得自己的身體還在顫抖。
小何也起床了,出門泡了兩杯熱茶,把其中一杯遞給他。
「你臉色很差,」小何看著他,語氣平靜,「又做夢了?」
Charlie點點頭,卻沒有說細節。只是把杯子握緊,熱氣也霧住了他的眼鏡。
小何沒有追問,只是慢慢坐下,語氣像隨口閒聊:「夢也是一種入口,書上寫的。」Charlie心頭一震。他抬眼看向小何,想要問點什麼,卻發現對方的表情依舊淡然,好像他早已知道夢裡發生過什麼。
「你知道的太多了。」Charlie低聲道。
「知道太多,」小何反而笑了,「難道你要把我消滅嗎。」
短暫的沉默之後,小何把筆記本合上,低聲補了一句:「不過我覺得有些世界……不是夢,也不是選擇,而是——被人創造出來的。」
Charlie心口一緊,猛地抬頭。
「誰?」
小何望著窗外無盡的雪,眼神深處閃過一絲冷光。
「藍色伽馬。」
三|藍色伽馬
到了午后,雪終於徹底停了。小何推開青年公寓的大門,腳踩在厚雪上,發出咯吱的聲響。他帶著Charlie走進市中心的一棟灰色辦公樓。
這裡沒有任何標誌,只有一扇自動門。門邊的電子屏幕閃爍著一行簡短的字:
“May your dream come true.”
Charlie心頭一震。他聽過這句話,在某個夢裡。
電梯無聲地運行,把他們送到地下。金屬門打開時,迎接他們的是一條長廊,牆壁覆著乳白色的光面,無法分辨材質,像是沒有接縫的玻璃。
長廊盡頭是一間像空教堂一樣的房間。幾十個黑色座椅整齊排列,每一張椅子上都坐著一個人,雙眼緊閉,額頭連接著細細的銀色導線。他們神情安詳,好像只是睡著,卻又像是被抽離了靈魂。

「他們在……做夢?」Charlie低聲問。
「不,」小何的聲音冰冷,「他們在為別人做夢。」一名身著藍色西裝的職員走過來,臉上掛著標準化的微笑。他遞來一張卡片,上面印著公司標誌:一個旋轉的雙環,中間是零的符號。
「歡迎來到藍色伽馬,」職員語氣禮貌卻空洞,「我們專注於意識映射與世界構築。我們的使命是——讓每一個可能性,都得以實現。」
Charlie喉嚨發緊,想起自己夢裡那份燃燒的檔案、火車上的失蹤人口。「這些人……」他指向那些被連接的身影,「他們是誰?」
職員笑容不變:「每個世界,都需要原材料。」
那一瞬間,Charlie感覺腳下的地板像是透明的。他彷彿看到無數重疊的影像:一個個不同的自己、不同的小何,在不同世界裡活著、死去,被抽取,被拋棄。
「你知道了?」小何側頭,眼神裡帶著審視。
Charlie渾身發冷。他低聲呢喃:「這……都是真的嗎?」
職員的微笑忽然僵住,瞳孔微微收縮,像是某個系統被觸發。他的聲音忽然機械化:「不必追問。願望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夢。」
大廳的燈光瞬間熄滅。導線震顫,睡眠中的人同時睜開眼睛,瞳孔一片漆黑。
Charlie猛地後退一步,心跳如鼓。
小何卻沒有退開,他的手緩緩伸進外套,指尖壓在那本筆記本的封面上,低聲對Charlie說:
「我早就告訴過你了——有些世界,不是選擇,而是被創造的。」
大廳裡的燈光全部熄滅,只剩下細細的銀線在黑暗裡閃著寒光。那些被連接的人齊刷刷地睜開眼睛,眼白消失,漆黑的瞳孔像無底的洞。
Charlie下意識後退,他的背已經緊貼在冷硬的牆壁上。他想要開口,卻發現喉嚨被什麼堵住了,只有呼吸聲急促地震動。
忽然,其中一個「沉睡者」低聲吟唱。聲音嘶啞,卻帶著某種與他熟悉旋律極度相似的節奏。
Charlie渾身一震。那聲音……像是模仿他長的那些歌。
「別聽。」小何伸手抓住他的手腕,語氣低沉,「他們是在利用你。」可是為時已晚。Charlie胸口像被某種力量擠壓,旋律不受控制地衝到喉嚨。他猛地張口,發出第一個音符。
在他唱歌的時候,他聽見馬頭琴的弦突然自己震動,像搬走一樣——空氣裡震顫的聲音擴散開來。牆壁開始龜裂,地板下浮現藍色的光脈,像是一整個城市的骨架在顫抖。那些「沉睡者」齊聲哼唱,聲音逐漸融合成單一的波紋。
大廳忽然崩塌。下一瞬間,Charlie和小何不再身處地下室,而是站在一片荒涼的火車月台上。雪還在下,時間卻凝固。鐵軌向遠方延伸,沒有列車,也沒有盡頭。
遠處,一個廣告牌在風雪裡閃爍,上面還是那句口號:
“May your dream come true.”
但這一次,字體已經斑駁,後面多了一行幾乎模糊的字:
“Or disappear with it.”
Charlie渾身冰冷,聲音顫抖:「這……是怎麼回事?」
小何緊緊握著他的手,眼神卻落在廣告牌的零號標誌上。
「你看見了嗎?」他低聲說,「這就是世界崩裂的方式。你一開口——就把所有的門都打開了。」
Charlie怔住,心口劇烈收縮。
歌者——一歌唱,世界就崩塌。
他好像知道歌者是誰了。
四|陰影
月台空無一人,廣告牌在遠方閃爍,斷續的電流聲在空氣裡迴盪。
Charlie抱著手臂,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剛剛還在藍色伽馬的地下廳堂,如今卻被丟進這個靜止的世界。
「小何……這裡是哪裡?」
小何沒有回答,而是彎下腰,撿起地上的一張紙。那是一張泛黃的名單,上面密密麻麻寫著失蹤人口的名字。他的手指輕輕劃過其中一個名字,眉心緊鎖。
「這不是第一次了。」他抬起頭,眼神鎖定Charlie,「每一次世界崩裂,最後留下的都和你有關。」
Charlie後退一步,心口猛跳:「你什麼意思?」
「你還想裝到什麼時候呀?」小何的語氣並不憤怒,只是帶著一種冷靜到殘酷的篤定。「歌者……就是你呀。」
空氣瞬間凝固。Charlie怔怔望著他,喉嚨像被掐住。他想否認,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我不是……你放開我,不可能是我……」他的聲音顫抖,像是在為自己辯解,也像是在懇求。
小何走近一步,眼神閃爍。
「Charlie,你聽我說」小何壓低聲音,「你聽過歌者的歌,對吧?在一百零一個世界裡。你不可能沒發現吧?那都是你自己的聲音。」
這句話像一道雷擊,讓Charlie全身發冷。
他當然記得那些畫面,那些夢:舞台閃爍的燈、舊列車、燃燒的檔案……每一個場景裡,都有一個聲音,清澈卻帶著哀愁。而現在,他終於承認,那聲音從來不是「別人」。
是他。
他雙手顫抖,喃喃道:「那麼……如果我是歌者……我是不是’0’?」
小何的目光暗了下來,沒有立刻回答。極光在他眼鏡片上閃過,綠光把他整張臉映得陌生。
「我不知道。」他終於開口,聲音像風裡的低語,「但我知道……如果你繼續唱下去,會發生什麼。」
寒風穿過空蕩的月台,廣告牌閃爍的聲音忽強忽弱,像脈搏。
Charlie抬頭看著那片亮光。標語「May your dream come true」在雪霧裡模糊不清,而下一行字逐漸清晰起來:
“Zero Day: 43 hours remaining.”
他怔住,喉嚨緊縮:「零日……?」
小何神情微變,立刻盯緊那串倒計時。「是收束的日子。」他聲音低沉,「當一百零一個世界合併到只剩下一個,其他的都會崩潰消失。每一個人、每一個可能性,都會被抹掉。」
Charlie渾身一冷。幾乎是在一瞬間,他意識到,自己在夢裡見過的那些「失蹤人口」,並不是單純的謎案,而是——被刪除的世界留下的殘影。
「那我呢?」他顫聲問,「如果我是歌者,我在零日會怎麼樣?」
小何沉默片刻,才開口:「你會成為鑰匙,由你觸發合併的開關。」廣告牌忽然閃爍更劇烈,整個月台震動起來。鐵軌像液體一樣扭曲,遠處傳來列車逼近的轟鳴。
列車的車頭終於破雪而出,卻沒有駕駛艙,只有一個空洞的圓形標誌:0。
車廂的窗戶裡,一張張面孔正緊盯著他們——模糊、重疊、像是不同版本的自己和小何,被困在玻璃之後。
Charlie後退一步,聲音發抖:「這些……是我們?」
小何沒有否認。他的眼睛定定望著那列車,語氣冰冷而決絕:「這就是零日的真相。藍色伽馬會把所有世界裡的’我們’合併,只留下最‘完美’的那一個。」
Charlie胸口劇烈起伏,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如果他繼續唱下去,他會親手關上所有門,無數個人都會走向死亡。
直到最後,只剩下一個。
「我不想這樣。」他的聲音近乎懇求,「小何,我不想消滅他們……」
小何看著他,眼神裡有一絲不忍,也有壓抑的痛苦。
「可選擇權不在我們手裡,」他低聲道,「而是在你唱出的那一刻。」
五|掙扎
轟鳴聲越來越近,零號列車的車頭幾乎要向他們碾壓過來。
刺眼的白光吞沒了整個月台。
——然後,一切消失。
Charlie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青年公寓的沙發上,胸口起伏不定,額頭冷汗淋漓。窗外還是那場暴雪,街燈在雪幕裡閃爍,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他聽見水聲。小何正站在廚房裡,打開水壺,蒸汽在暖黃色的燈光下升騰。
一切看似尋常,卻讓Charlie渾身發冷——這熟悉的場景,是否也是某個世界的投影?
小何端著兩杯熱水走過來,把其中一杯遞給他。
「我們回來了。」他的語氣很淡,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Charlie握住杯子,指尖冰涼,聲音顫抖:「小何……我真的……你是說?」
小何看著他,沉默許久,終於點頭。
「是。」
那一刻,Charlie覺得自己的胸腔被掏空。
他努力壓住顫抖,低聲說:「那零日……我們真的還有四十三小時嗎?」
小何沒有回答,只是把筆記本放到桌上,翻到一頁標著「Zero Day」的紙張。
上面紅色的倒計時正無聲跳動。
「我們必須做選擇。」小何的聲音壓低,語氣裡有種堅決,「要麼阻止它,要麼……接受它。」
Charlie抬眼看著他,眼神裡滿是矛盾與痛苦。「如果真的是我……如果最後所有的世界都會消失……那你呢?小何,如果你是我,你要怎麼做?」
小何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靜靜凝視著Charlie,眼神裡閃過一瞬間的掙扎。
良久,他才低聲道:
「如果最後只能有一個世界……我希望,在那個世界,我們可以作為普通人,快樂的度過自己的一生。」
屋裡一片寂靜,只有雪打在窗上的聲音。Charlie怔怔望著他,心臟像被緊緊攥住。他忽然覺得,無論零日是毀滅還是重生,他都不在乎了。
街燈在積雪上拖出長長的橘色影子。
Charlie和小何走過一條無人的小巷,風聲像低語在耳邊迴旋。就在他們轉入一個舊倉庫的時候,一個聲音忽然響起:
「你們在找我。」
兩人同時停下。倉庫的門半掩著,裡面沒有燈,只有一盞昏暗的手電筒照亮一張桌子。桌後坐著一個男人,年齡看不清,臉龐模糊不實,像被故意抹去輪廓。小何皺眉,壓低聲音:「你是誰?」
男人笑了,聲音輕緩卻帶著回音。
「有人叫我’中間人’,有人叫我’擺渡者’。因為我不屬於任何一個世界。我就在門縫之間,是替人帶話的。」
Charlie心頭一震。他覺得對方的聲音似曾相識,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中間人緩緩抬手,將桌上一張紙推向他們。那是一串數字:180077。
「這是什麼?」Charlie顫聲問。
「密碼,」中間人微笑,「當零日來臨,只要有人說出它,對應的世界就會消失。乾淨俐落,像是從未存在過。」Charlie渾身發冷。小何伸手按住桌面,語氣冰冷:「那代價是什麼?」
中間人歪了歪頭,笑容詭異:「代價就是,你們也會被抹去。因為你們是鑰匙,與世界相連。一個世界倒下,對應的’你們’也會一併消失。」
房間陷入沉默。
Charlie緊握拳頭,低聲道:「你要我們去消滅自己的世界?」
「不,」中間人搖頭,「你們要去選擇。因為沒有誰能同時保留一百零一個世界。遲早……會只剩下一個。」
說完,他的輪廓開始模糊,像水面上的倒影被攪亂。最後只剩一句聲音在空氣裡迴盪:
「記住……你們不是唯一的鑰匙。但你們是唯一能決定自己要留在哪個世界的人。」
燈光熄滅,倉庫空無一人。桌上的紙片也消失,只剩下兩個人站在冷風裡,對視無言。
小何緩緩呼出一口氣,低聲說:「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青年公寓裡的搖曳的燭光,映得牆壁忽明忽暗。
桌上攤開的筆記本上,紅色的倒計時正一秒一秒減去:42:17:56。
Charlie緊握拳頭,聲音顫抖:「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刪除世界?為什麼不去保存那些……那些美好的?」
小何合上筆記本,嚴肅的說:「因為那些都不是真實存在的,’完美世界’只是藍色伽馬造出來的假象,像舞台的佈景一樣。你真的願意活在那樣的世界嗎?」
「謊言?」Charlie忽然抬高聲音,胸口劇烈起伏,「可是在哪些世界裡有真實生活著的人啊——有我們,有你,我可以唱歌,你的家人都在家裡等著你回去——你給我講過他們的故事,你都忘記了嗎?你告訴過我,在你最喜歡的那個世界裡面,你是一個特別棒的醫生,你的患者還在等著你呢!你不用和現在一樣——」
小何目光一震,卻沒有退讓。他的聲音冷硬:「那不是我們,是複製出來的幻影!當你選擇那個世界,真正的我們就會消失。你明白嗎?——消失!」
短暫的沉默之後,Charlie笑了,但那笑容裡帶著悲哀。「也許消失也不完全是壞事嘛!至少我們能在那裡生活下去。」
這句話讓小何徹底失控。他猛地拍桌,蠟燭火焰跳動,幾乎要熄滅。在Charlie的記憶中,小何總是冷靜的,從沒像現在這樣過「你別忘了,Charlie!你現在有辦法選擇我們在哪個世界留下來,但是如果你選錯了,那不只是我們,還有無數個世界裡的人都會消失!」
Charlie退後一步,眼裡泛著淚光。
「可是為什麼是我呢……」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小何,我只是想要一個可以留下來的世界……一個能實現自己理想的世界……」
小何怔住,呼吸急促。那一瞬間,他幾乎想衝過去抱住對方,告訴他自己也想要同樣的東西。
可他最終只是閉上眼,低聲吐出一句:「從來沒有存在過像那樣的世界。」
房間陷入死寂。
只有筆記本上的數字還在跳動,冷冷提醒著:時間一點點逼近零點。
六|第101個世界
燭光熄滅的瞬間,Charlie只覺得眼前一片白光。
當他再次眨眼,耳邊傳來的是掌聲與歡呼。
舞台。
刺眼的追光燈從四面八方湧來,將他整個人吞沒。觀眾席人影密集,每一張臉都笑得恍惚卻相同。
腳下的麥克風閃著紅點,他低頭一看——自己正穿著那件藍白相間的蒙古袍。
「下一位,Charlie!」主持人的聲音從天花板般高遠的地方落下。
觀眾席齊刷刷站起,掌聲像海浪一樣洶湧,把他推向舞台中央。
Charlie愣住,喉嚨卻自動收緊。旋律從胸腔裡湧出,他不需要思考,就唱了出來。草原上的風,他知道風的味道,雪山,夏牧場,融化的泉水,每一個音符,都讓舞台上的燈光更亮一分。
他一抬頭,瞥見後台上為他鼓掌的小何,神情專注而溫柔。這一幕讓他心頭一顫——這就是他夢裡反覆看見的場景。
觀眾的掌聲越來越大。人群的臉孔逐漸模糊,只剩下笑容在空氣裡漂浮。
燈光熱烈到近乎灼燒,Charlie忽然意識到——這舞台,完美得不像現實,而更像是一個被設計出來的「終局」。
他唱到一半,聲音忽然顫抖。眼淚差點掉下來。因為他清楚知道:這就是第101個世界。
他低聲對自己說:「這裡……應該是我最想要留在的地方。」
他想到對這個世界的一切記憶,從唱詩班,到合唱團,想到排練的記憶,獨唱的記憶,想到和他是同班同學的小何,他問小何,說,你的名字何日君,是不是因為你媽媽喜歡聽《何日君再來》才給你取的,小何說是呀,然後鼓勵他說,你別緊張,你就往那裡一站,一笑,就第一名。
燈光落下,幕布徐徐合攏。掌聲還在外頭轟鳴,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潮水。
Charlie緩緩走下舞台,手還在發抖,歌聲的餘韻仍在胸腔裡顫動。
後台的空間很小,卻亮得刺眼。鏡子裡映出他的臉,年輕、總是在笑。地上擺滿了送給他的花。
小何已經在等他了。手裡拿著那條領結,神情一如既往專注,動作細緻,替他理順衣襟。兩人靠得很近,近到Charlie能聽見對方急促卻隱忍的呼吸。
「想想看,這是你想要的世界嗎?」小何忽然低聲問。
Charlie怔住,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舞台上的光芒依然殘留在臉上,他笑得無比完美,卻覺得陌生。
「我想不到更好的選擇了」他喃喃說。「沒有失蹤人口,沒有世界崩塌。你在,我也在。我們不必再奔波在那些裂縫之間,你看,多好。」
小何沉默片刻。
「更好的選擇,不一定是正確的選擇。這裡沒有一直讓你幹活的導師,沒有橘子皮,沒有毛球,沒有極光,你昨天買的香薰還沒點——」
Charlie咬緊牙關,聲音顫抖:「可是其他的世界呢……其他的可能呢,一切都會消失啊!在這些世界裡努力過的我們呢——你就寧願回去,眼睜睜看著其他的一切崩壞?」
小何深吸一口氣,靠近他,聲音壓低到近乎耳語:
「真實的世界,從來不完美。但正因如此,才值得留下。因為那才是我們的世界。」
舞台外的掌聲戛然而止。世界忽然陷入詭異的寂靜,像是時間被抽走了。
Charlie呼吸急促,眼淚終於滑落。他看著小何,像是最後一次凝視:
「如果我唱下去,我會毀掉所有世界;如果我停下來,我們會消失。——小何,我該怎麼辦?」
小何的手緊緊握住他的手,語氣卻出奇平靜:
「不管結局如何,我都希望……還能看到你剝橘子。」
後台的燈光忽然閃爍,牆上的電子螢幕亮起——
00:00:10
倒計時開始。
外面的舞台化為虛無,觀眾的掌聲消失,只剩下無數「臉孔」懸浮在空氣裡,像破碎的玻璃拼圖,每一張都像他們自己,又不像。
00:00:05
Charlie渾身顫抖,雙手掩住喉嚨。他能感覺到旋律正在胸口瘋狂湧動,像洪水一樣等待衝破。
小何緊緊握住他的手,眼神堅定:「Charlie,聽我的話,別開口。」
「可是……」Charlie的聲音哽咽,「如果我不唱,我們就會被世界吞沒!」
「那也比活在謊言裡強!」小何幾乎喊出來。
00:00:03
牆壁開始崩裂,光流從縫隙裡湧出,像要把他們整個人抽離。
耳邊響起無數重疊的聲音——無數個「Charlie」在歌唱,無數個「小何」在呼喊。
00:00:02
Charlie痛苦地閉上眼,眼淚滑落。
「小何……如果我們都要消失……那至少——讓我最後一次選擇。」
00:00:01
他緊握小何的手,張口,卻不是歌聲。
而是輕聲吐出那串數字:
「一八零零七七。」

瞬間,世界靜止。
燈光、掌聲、舞台、觀眾,全部像被抽掉色彩的布景般塌陷。
空氣撕裂,黑與白交錯,化為一場巨大的真空。
Charlie和小何在崩塌的縫隙裡緊緊抓著彼此。
沒有聲音,沒有重量,只有兩雙手,緊扣到骨節發白。
最後一刻,小何在混亂裡看著他,輕聲說:
「不管在哪個世界……我還是會再找到你,以後你繼續唱歌吧,我還會聽你唱歌。」
直到光芒把一切吞沒。
七|尾聲
清晨,雪停了。
天空是一種清澈的淺藍,像是被抹去所有陰影的畫布。
小何睜開眼,發現自己正坐在書桌前。筆電螢幕上,郵件還停留在未點擊的狀態,光標閃爍。桌上散落著筆記本,乾乾淨淨,沒有任何倒計時。
客廳裡傳來聲音。Charlie正坐在沙發上,剝著一顆橙子,把果皮放在取暖器上,空氣裡瀰漫著熟悉的苦澀香氣。貓咪毛球在追逐一隻跑動的老鼠玩具。
電視螢幕上,Netflix正在播放——還是《星期三》。
小何怔怔地望著Charlie,突然感覺胸口一陣發緊。這一幕太過熟悉,像是發生過很多次的事情,卻又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他的手機響了,同事打來電話問他感冒怎麼樣了,明天能不能來上課,他說已經好了,明天沒問題。然後同事問能不能給他帶個三明治——點名要小何親自做,就當替他代課的獎勵。
掛掉電話之後,他抬頭看向Charlie,Charlie正在給毛球剪指甲。察覺到他的視線,Charlie轉過頭來,微微一笑。
「你醒啦。」
小何沒有立刻回應。他只是走過去,坐到他身邊,凝視著那雙眼睛。
他想問:我們昨天去哪裡了?
想問:那一百零一個世界……真的存在過嗎?
最終,他只是笑了笑,輕聲說:
「你記得昨天的事嗎?」
Charlie愣了一下,眼神裡閃過一絲難以分辨的情緒。
然後,他低下頭,把最後一瓣橙子放進嘴裡,語氣平靜——卻帶著某種無法掩飾的顫抖:
「我好像記不太清楚了,昨天發生什麼了?」
「你昨天唱了射大雁呀,這你都忘了,你還說今天再給我唱一遍!」
「什麼射大雁,你全家都射大雁,再跟我提射大雁我打死你,那叫鴻雁——」
在他們短暫的打鬧之後,房間裡漸漸安靜下來,只剩下取暖器輕輕的嗡鳴聲。
極光在北方的天際若隱若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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