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夜結束前
(六月十四日)
夜晚夢到我有四隻貓,還有一杯會跳水的美式咖啡。上下顛倒的子宮,我做過太多看似錯誤的決定。「你能原諒曾經的自己嗎?」相愛就是說了一百次對不起。我不願看到你爲情傷心,可戀愛就是交出一顆脆弱的心霛,相信對方也能同樣珍惜。邊大哭邊扔掉半個衣櫃的衣物,要怎樣才能不為生長而悲傷,怎樣才能領悟它的美麗?看待自己,縂缺乏發現美的眼睛。不會對他人說的話,爲什麽要對自己說?母親遲來的道歉、被劫持的表演型示威、沙漠的眼淚和鴿子腹中的海膽。后翻譯時代,轉碼解構廢除。夏至玫瑰,莫瞻仰富人老宅。思考是情感壓抑的產物。革命式作愛(revolutionary lovemaking)。不要說我們別無選擇,便爲虎作倀。
(六月二十七日)
日安,已經很久沒有給你寫過信……認識近二十年的情感早已超越詞匯可形容的範圍。近幾年,你總出現在我的夢裏。我反復回想,也許最終我愛的并不是你,而是我想象中象徵著你的存在,愛自己的投射。……去年很長一段時間很想死,覺得已經活不下去,不知道從哪裏開始做錯了。……在我如臨大敵、戰戰兢兢的日子裏,也許只有你是讓我感到安全的存在。……我們都長大了呀,但是長大真的和辛苦。你離得好遠,但明明出走的人是我。我不知道害怕失去自己,還是更害怕失去你在我的生活裏。……那就先這樣吧。
(七月二日)
你又出現在我的夢裏,我已不去想這意味著什麽。昨天在沙灘裏躺了一整個下午,在水裏試圖走到很遠,但仍很淺,最深之處剛及肩膀。在濕透的泥沙挖了一個坑,把脚放進去。這就是正常人過夏天的方式吧。我曾以爲,只要我努力去渴望正常人渴望之物,也許我就能成爲一個正常人。年初在星加坡夜間散步,暢想未來,我對你想要的生活感到新鮮,哪怕不過是組建異性戀原子家庭、購置房產、工作之餘能夠旅行。但我卻不敢想象這樣的生活;我看不見未來了。日復一日,我只是在努力不讓自己lose my mind——要怎樣翻譯這個詞才恰當,「瘋掉」?
五月停藥前,以爲自己完全「好」了。直到停藥后,才真真切切理解了前輩說的「療愈不是綫性的」意味著什麽。我一直都在不斷地螺旋式打轉前進,有時候——可能是很多時候——都感覺比最初更糟糕了。有時我擔憂再也不會好,有時我恐懼變得更絕望,有時我什麽都不想。
從我的臥室眺望,能看到一綫安大略湖。昨天在沙灘嗆到湖水,才發現它不是咸的。這就是爲什麽大湖永遠無法取代大海嗎?我曾以爲自己無法過沒有大海的生活,如今一轉眼卻過去了六年——可能很多東西并沒有我想象中如此要緊。總是一味自顧自地和你說很多話,很抱歉我好像不在意你是否聽到,更不期待你的回應,光是能講出就已經感到安慰。和你最多的交談也許在夢裏,我們誰都不會知道我究竟說了什麽,這給我巨大的安慰。
被生活四面八方的壓力擠壓,我失去了能夠爆發的能量了,自我在慢慢地被吞噬。也許——我只是說也許——解脫只能通過自我妥協來實現。做人太棱角分明的結果就是四處碰壁受傷。前幾日晚上我夢到我說出自己的故事,卻被人罵說你講這些有什麽意義。我不知道自己離開我做的事情之外究竟還剩下什麽。好想作一朵雲,消散了,卻從未離開。
(七月七日)
I called my dad at 10 am to hear him say, “life is suffering.” (人生好苦)My friend told me he is moving home to get closer to his loved ones. It struck me that going home is a valid choice and not a failure to integrate (read: assimilate). Immigrant kids always say they’re fighting back against the system to honor their ancestors’ choices of coming here. But every day on this land, I remind myself that I do not belong here–on this stolen Indigenous land–and there’s no way I could call it “home” while I’m just an uninvited guest. There was so much pain and fear, but is it really better here? Perhaps I’m tired of fighting back and picking up ways of living and struggles that aren’t supposed to be mine. It’s disgusting and scary that I’m so young yet there’s still more f**king life ahead of me that I’m not excited about.
The way that I swallow others’ feelings like my own so that I feel nothing of my own at all.
I stop dreaming. I need to stop. Would I love my life more if I don’t have a dad who told me life is a suffering? Please note: This is not a question.
(七月二十一日)
和朋友到五小時外的省公園露營兩日。臨走前踟躕多日想退縮,但最後仍去了,只是想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在種族滅絕中放鬆下來,哪怕只是短暫地不去擔憂。山區手機信號很差,勉强形成了與世隔絕的情況。不能享受自己的原因,難道是内疚嗎?在奢靡生活之外,最後也許只能享受最平凡 mundane 的事物:悠悠湖水、夏日晚風、樹葉沙沙聲、小狗追趕花栗鼠,脚掌踩在沙灘上的觸覺。但仍不開心白人總是占據了一切,包括對自然資源的占有,和對享受自然的理解。
仰望星空時會想起加薩的孩子擡頭看到是飛過的導彈。人生之間好不同。加薩的市場已經沒有食物可賣了,人造饑荒進入最後第五階段。得知此事后更無法進食,喪失食欲,吃完也想嘔吐。想起敬仰的詩人 George Abraham 從大屠殺之始每周為加薩斷食一天。
We’re living in different realities. 哪怕理論上可以解釋,情感上是依然無法接受的。錢永遠都籌不夠,邊境不開放、食物救援進不去,人就會被活活餓死。好心累,怎會再努力都不夠?明明知道如果帝國不瓦解,就不會有實質性改變,以一人之力無法摧毀它,只能盡自己所能,但卻還是好渺小。我無法像心理咨詢師一般安慰自己,說你已經很棒了。自己無法欺騙自己,這一切都不值一提。
無法再參加寫作坊,純粹以爲許多人的寫作都極其糟糕,作爲讀者感到痛苦。而我作爲作者又寫不出優美的文字,每個字都像心碎在咆哮。朋友建議我寫下抑鬱,而最後抑鬱已經變得普通無常,缺乏書寫空間。昨晚夜裏夢到我被ICE抓走了。
與其說是内疚,不如說是羞恥更准確。對沒有 integrity 的人感到憤怒,不願成爲同類人,便劃清界限。We need to hold ourselves accountable. 絕大部分人的習得性無助讓我感到無比窒息,認爲自己「毫無責任」的享樂主義已經蠶食了我們的良心。
我只想好好地哭一場,又連做了三晚噩夢。高潮結束后去洗身,在浴缸裏開始嘔吐。某天清晨在別人的床上被閙醒,突然驚恐地意識到也許作爲生理女性這輩子難逃性暴力,只有程度的不同和自己是否有意識到性暴力的存在而已。於是到最後我已經不恨了,以爲只要掌控一切就不會被傷害,只要享受的人是我就不會有暴力存在。直到最後我都不再感受自身了。
(七月二十五日)
許多人很愛自己的臉面和名字,無論藝術圈、學界還是組織社群,都充滿了自我意識過剩的人。借他人之苦來爲自己牟名利,和吃人血饅頭有什麽區別。
在哪都是邊緣人,這輩子都沒有歸屬感,從小就格格不入,好在現在我已認清自己的位置。融入全靠自我僞裝,心裏仍是寂寥。
不想再轉發新聞,不想讓自己以爲這是唯一能做的事。
(七月二十七日)
寫下日期!回看便會發現,萬事皆有因。嘔吐和落淚是同一種機制,身體會記住所有你忘記的事情。隨機播放到李雲迪彈勃拉姆斯,背景的洗碗機讓鋼琴聲顯得不那麽冷漠。我和古典樂的關係與我和故土的關係一樣錯綜複雜。我只想要純粹地感受,爲什麽永遠在問爲什麽?爲什麽對現有的答案總感到不足夠,好遺憾我總想要打破一切,總想要更多。
信要寫給誰才能暢言?既然是不會寄出的信,對方是誰到底重要嗎?而無論是誰都無法填補内心的孤寂吧。
(七月二十八日)
和朋友作別,談話閒的空白和呼吸佔據了大部分的時間,但一切都無比自然。昨日和同事一齊為巴勒斯坦跑步/走路籌款,卻不小心中暑,折騰五小時后回家上吐下瀉,想起朋友叮囑我的:量力而行,身體第一。可我仍不斷逞强,無論是跑步還是生活。睡醒後在茶几上寫字,一邊想嘔一邊流淚,壓力大的時候所有器官都想流瀉。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