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7|蜗牛也有春天
来澳两年半,我发现自己正缓慢地、不可逆地,长成一个带壳的生物。
一只蜗牛。
我的感官,像一对过分警觉的触角。外界的任何异动——路人投来含义不明的一瞥,孩童不带恶意的一句玩笑话——都足以让我在一瞬间,将所有的柔软部分收回那个自建的堡垒里。安全,孤独,像一座漂浮的孤岛。那是我为自己找到的,唯一确定的存在形态。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生活半径就是壳内的尺寸。不会主动交友,回避热闹。人群意味着未知,而未知里可能藏着无法翻译的敌意。尤其是那次,在商场门口,陌生的辱骂夹杂着种族词汇劈头盖脸砸来之后。我的壳,在那一天被彻底浇筑成型,坚硬,且必要。
出国的行囊里,我曾装满轻盈的想象:我会交到风趣的本地朋友,用流利的英语分享彼此的悲欢;我会在职场从容不迫,用智慧让那些异域面孔刮目相看。
而现实,是另一套语法。
交朋友,远不止是语言通关,那是一整套文化密码的对接。有一次兼职照看放学的孩子,他们玩猜歌游戏。欢快的旋律一首接一首,我的大脑是一片寂静的荒原。好不容易捕捉到一段熟悉的旋律,我像抓住救命稻草:“《星球大战》!”孩子们笑着否认,他们口中的正确答案于我是完全陌生的。连这微小的、我以为的共通之处,都是我的误译。有时我想,做朋友是奢望,若能收获一点基本的、不掺杂质的友好,我便感激。
工作则是另一场跋涉。签证、经验、迥异的规则,织成一张无形的滤网。而我,一个靠着“哑巴英语”和做题技巧从小镇走到这里的人,常常在对话的湍流中挣扎。听朋友们谈论如何不卑不亢地处理办公室政治,我只觉羡慕。若是我,在那个紧要的瞬间,大脑大概会瞬间分裂:一半在感受汹涌的愤怒或委屈,另一半,却在疯狂地、徒劳地编译——把情绪的锋芒,磨成合乎语法的钝角;把中文里游刃有余的潜台词,塞进英文直来直去的框架里。等编译完成,战局早已落幕。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被遗弃在了海关的另一头。在这里,它像一件认不出目标的武器。
直到那次,为了475澳元的考试退款,我与PTE(Pearson Test of English)的客服系统正面相遇。
预约日,考点大门紧闭。第一次通话,一切顺畅,承诺退款。一周后,等来的却是一张毫无用处的代金券。再次拨通电话,听筒那头的印度口音像一堵光滑的墙,用精心排练的“车轱辘话”将我一次次弹开。愤怒,夹杂着对被敷衍的羞耻感,轰然漫过。
我知道,我必须自己凿开这堵墙。
我深吸一口气,用我那远非流利的英语,开始陈述。每一个“If you don't...”开头的句子,都像从喉咙里艰难地拔出石块。我的声音在颤抖,手心湿冷,仿佛下一秒就会遭遇语言的地雷。但我没有停下。我重复,强调,像用一把钝刀,反复切割同一个位置。挂掉电话,我转向邮件。给PTE,给维州消费者事务署,给澳大利亚竞争与消费者委员会。我用我能调动的所有准确词汇,书写我的诉求。
一周后,PTE道歉,退款到账。
那一瞬间,我摸到了我的壳,一种全新的质感。它不再是单纯用来退缩的掩体。它成了我可以背在背上,用来撞击某种不公的甲壳。我的英语依然结巴,会漏掉细节,无法像中文那样精巧地操控情绪与潜台词。但我发现,维权不需要修辞,只需要像钉子一样,把自己最基本的诉求——“I just want my money back”——用足够的决心,锤进对方的耳朵里。甚至,在最后一句“Do you understand?”时,我模仿美剧里的腔调,说得又重又慢,仿佛每个音节都是一次结实的叩击。
这次撞击,让我重新看见了来时路上,那些被我忽略的微光。
我想起刚来时跑外卖的冬夜,天黑得早,路灯昏暗如萤火。我攥着手机,在谷歌地图和实际房号间绝望地比对,电话里客户的口音模糊成一团迷雾。但我最终找到了,还得到了谅解和小费。我想起与实习时的 supervisor 喝咖啡时,从局促到能分享生活的片段,她说:“你的英语,这半年进步真大。”我想起乐队里热心的鼓手夫妇,想起在商店门前的辱骂声中,那两位停下来询问我“Are you OK?”的陌生人。
我曾认为这些是偶然的、微弱的温暖,不足以定义生活。现在我看清了,它们不是阳光,而是我在笨拙前行中,自己的触角每一次勇敢探出时,所触碰到的真实世界的反馈。它可能是粗糙的,但它是存在的证据。
那句“你本来就拥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听起来像一句正确的废话。只有当你用身体的行动去填充它,用一次次的“行”去验证它,它才能从轻飘飘的鸡汤,沉淀为肌肉的记忆,骨骼的强度。否则,它只是思想的囤积,会在角落里发霉变质。
我不再纠结于那些未实现的、关于融入与闪耀的想象。它们或许本就是单方面的幻梦,或许仍在遥远的未来,需要更久的蛰伏。
我不再羡慕飞鸟的速度。我只是一只蜗牛。我承认自己的缓慢,承认那与生俱来、用于感知也用于退缩的敏感。我不再为缩回壳中的时刻感到羞耻——那是我消化恐惧、积蓄力量的必要过程。我也更加珍惜,每一次小心翼翼探出触角的尝试。
风大的时候,我缩进去,听世界的声响隔着屏障,变得模糊而安全;风和日丽时,我便探出头,用尚且湿润和笨拙的躯体,去接触草叶的脉络,去辨认空气里,属于我的、春天的气味。
它来得慢些,但每一步,都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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