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科幻作家的死亡
α
面前穿西装的男人喝了一口水,似乎正打算说点什么,但即使他什么还没说,赵秀生就已经非常紧张了,以至于不得不在心中默念「不要慌」和构想时间旅行者的故事才能维持基本的镇定。当然,他没理由不紧张,毕竟他是被半强迫着带到这里来的。换句话说:他被捕了。
「我知道。」面前这个似乎正要审讯他的男人摆出一副已然了解一切的神情,「我总有一天会遇到一个科幻作家。只是没想到你是这个样子。」
赵秀生没有答话,大概因为对方说的并不是一个问题。
「我还以为科幻作家遇到这种情况会淡定得多,毕竟你们每天想的都是宇宙啊外星人之类的。」审讯者又喝了一口水,但赵秀生注意到他的嘴唇并没有湿,于是意识到对方大概也有些紧张吧,于是用喝水装样子。「我叫周军,国安局的人,请你到这里来的原因也很简单,上面的人不喜欢你写的东西。」
「我知道。」赵秀生当然知道原因,不然他也不会如此紧张。
「你有了点小名气,所以我们不能放过你。」对方的表情显然表明他知道赵秀生理解这一点,「而且你肯定是要坐牢的。」
赵秀生只是点了点头。
「毕竟辱骂党和国家的最高领导人是犯罪行为。」
「严格来说,是故事里的角色骂的,并不是我。」赵秀生试图辩解,这是他早就想到过的理由,甚至在构思那篇《共产党大战外星人》时就已经想过了。
「但这角色说的不是你的心里话吗?」
赵秀生没有回答,因为他不想说谎,也不敢说真话。
「习近平大傻逼!我操他妈!不不不,他妈早死了。我操他细皮嫩肉的女儿,操烂她的逼!」周军拿起面前的文件用抑扬顿挫的语气读起来,然后微微一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这是大逆不道!」他指着赵秀生的额头说。
「那只是里面一个农民工角色说的话,他只能说这样的话,因为他就是这样的角色。」赵秀生试图辩解,虽然他明知道这是无用的。
「不用多说了。」周军显得公事公办而且爱莫能助,「我们的安排很简单,先拍个视频认个罪,接受几个采访,然后我们必须要折磨一下你,之后你要坐几年牢。就这样,很简单,你能接受吗?」
赵秀生点点头,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但他还有最后的乞求:「我全招,可以不折磨我吗?我真的受不了任何折磨。」
「说实话,你没什么需要招的。」周军摆出一副自己也很为难的表情,「折磨你不是为了让你招供什么,这只能算是一个流程,必须要走的,因为这个嘛,你知道,也由不得我们。你不是在那小说里也写了吗?『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体制出了故障。』而我只是这个体制的一部分而已。」
赵秀生泄了气。
「所以呢,你也不要记恨我和周围这些人,大家其实都不容易。」
β
「还好吗?可别死了,死了对我们来说还是有点麻烦。」周军站在身体扭曲成奇怪形状的科幻作家面前。当然这是明知故问,赵秀生痛苦的呻吟已经给出了答案。
这是所谓的「鸡啄米」刑罚:周军脚带镣铐,同时双手又被拷在右腿后面。如果他双脚落地,这会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正在啄食的老母鸡,但却是已经倒地那种。
「半个月了。也差不多了吧。」周军说着,拍了一段视频,然后叫人冲去了赵秀生一身的屎尿,再让他们打开了手脚镣铐上的锁。
周军戴着口罩,「医生过会儿就来,应该不会留下太严重的残疾。」然后他在瘫倒着依然保持弯腰模样的赵秀生的头部附近蹲下,「判的是二十年。另外,你在网络上的痕迹基本也已经清理干净了,不会有人记得你。」
「我父母呢?」赵秀生有气无力地说。
「你大概也猜得到,会很艰难。」
赵秀生没有说话。没有说是自己对不起家人的话,也没说之前电视认罪时说的那些表达悔意的话,更没有控诉或是斥责。
周军站了起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然后似乎在要离开时又想起什么,「我应该是说过了吧?你可不要自杀,对于你这种情况,社会主义不允许自杀,因为会让活下去的人更辛苦。这个你肯定早就明白了。」
「明白。」
γ
狱中的生活不仅枯燥,而且缺乏逻辑,这让赵秀生感到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起初的三年里,他被迫在流水线上组装圣诞树彩灯。那些红红绿绿的二极管在他眼前闪烁,像极了他小说里描述过的、在这个星系边缘默默死去的恒星。他有时候会想,如果把这些彩灯连成一条线,能否向半人马座阿尔法星发射一组摩斯密码?
密码的内容很简单:「在这个星球上,想象力是一种精神疾病。」
但他没有发射,因为他没有电源,也没有观众。甚至连狱友都对他敬而远之。因为管教干部说过,赵秀生是「思想犯」,这种病会传染。于是,这位曾经构想过无数宏大宇宙图景的作家,现在的世界缩小到了 1.5 平方米的铺位和那个散发着陈腐气息的蹲坑。
在没有纸笔的日子里,他开始在大脑皮层上写作。
这是一种极为安全的存储方式,国安局的防火墙扫不到这里,也没有审查员能删改他的草稿。他开始构思一个叫做《楚门的世界》的逆向版本:并不是全世界都在演戏给主角看,而是主角被迫在一个充满逻辑漏洞的剧本里,假装配合导演拙劣的演出。
每天晚上七点,监狱大厅的电视机会准时播放《新闻联播》。这是赵秀生一天中最像科幻作家的时刻。
看着屏幕上那些振奋人心的数据、那些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宏大叙事、以及那些显然违背热力学第二定律的经济增长曲线,赵秀生常常感到自愧不如。
「这种想象力,」他对着屏幕里那个永远微笑的主持人喃喃自语,「这种无视客观物理规律、强行扭曲现实维度的能力,我哪怕再练一百年也写不出来。他们才是真正的科幻大师。」
甚至连狱警打人的时候,赵秀生都在用一种抽离的视角观察。他不再感到疼痛,他觉得那是一种「降维打击」。权力的二向箔拍过来,把他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和血肉,压缩成一张薄薄的、写着「认罪伏法」的纸片。
第七年,赵秀生被查出了胰腺癌。
在这个体制里,癌症和政治犯一样,都是不受欢迎的错误代码。监狱不想承担他在狱中死亡的责任指标,于是走了保外就医的程序。但因为他在外面早已无家可归,也没有亲属愿意签字接收,他最终被丢在了一家专门收治三无人员的体制内关怀医院。
δ
周军再次出现时,发际线已经后退了 2 厘米,肚子也像充了气的气球一样鼓了起来。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疲惫的中年销售,而不是那个能够随意决定他人命运的审讯者。
病房里只有赵秀生一个人,或者说,只有一具仍在呼吸的骨架。
「听说你快不行了。」周军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熟练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哪怕是看着即将死去的人,他依然保持着那种公事公办的乏味感,「上面让我来看看,确定一下情况。流程还是要走的。」
赵秀生费力地转过头。止痛药让他甚至分不清现在是 2032 年还是 3032 年。
「我还在写……」赵秀生喉咙里发出风箱般的声音。
「还在写?」周军笑了,带着一丝轻蔑,「你连笔都拿不动了,还在写什么?还是那个骂领导人的故事?」
「不……」赵秀生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那块霉斑看起来像极了仙女座星系,「我在写结局。这个世界的结局。」
「哦?结局是什么?」周军漫不经心地问,甚至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结局是……」赵秀生的眼神突然聚焦了一瞬,闪烁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狡黠,「结局是,作者发现这个世界设定太不合理,充满了太多无法解释的 bug 和逻辑硬伤,人物动机也太过单薄……所以,作者决定弃坑了。」
周军皱了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要太监了……」赵秀生嘴角费力地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我要断更了。没有了观察者,你们……你们这个荒谬的故事,也就……不存在了……」
「神经病。」周军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你死了地球照样转,党和国家照样伟大复兴。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赵秀生没有反驳。他闭上了眼睛。
在他的意识消散前的最后那一纳秒里,他动用了作为一个科幻作家最后的特权:叙事性删除。他想象着自己按下了那个名为「Delete」的红色按钮。既然现实无法逃避,那就连同这个现实一起格式化。
心电图机发出了尖锐的长鸣。
周军叹了口气,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喂,处长。嗯,人走了。对,刚才断气的。好的,那个死亡证明……名字写什么?」
周军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床头卡片上那个已经模糊不清的名字。
「算了,不用写名字了。」电话那头似乎下达了指令,「直接写代号吧,或者就写『无名尸体 8964 号』,反正他在户籍系统里早就注销了,写了名字火葬场那边也录入不进去。」
「明白了。」
周军挂断电话,看了一眼床上那具瘦小的尸体。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赵秀生临死前说的那句话:「作者决定弃坑了」。
窗外突然暗了下来,似乎是变天了,一场巨大的暴雨即将倾盆而下。周军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他走出病房,走廊里的灯光忽明忽暗,电压似乎变得极其不稳定。
他快步走向电梯,按下了按钮。但电梯显示的楼层数字并没有亮起,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在这个唯物主义世界里绝对不该出现的、红色的、乱码般的字符:
[ SYSTEM ERROR: NARRATOR NOT FOUND. SHUTTING DOWN... ]周军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去时,那里显示的只是正常的「-1」。
「最近太累了。」他自言自语道,走进了那口像棺材一样狭窄的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将他和那个死去的科幻作家,以及这个依然在运转但或许早已失去了观众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