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论审查家

白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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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国家,那里生活着很多很多很小很小的人,他们每一个都是小小的言论审查家。

他们明白包子和馒头的差别,却从来不公开谈论。

在这个国家,由于人们长得实在太小,任何一个宏大的词汇都有可能压垮他们的声带。因此,他们进化出了一种生存本能:**修剪**。不仅仅是修剪花草,更是修剪现实。

所有的公民随身都带着一把隐形的剪刀。当他们走在街上,看到有人试图用手指指向天空时,周围的人就会立刻围上来,用剪刀剪去那个手指指向的「意图」,直到那个动作看起来只是在驱赶苍蝇。

关于「包子」和「馒头」的禁忌,其实源于一场古老的语言学瘟疫。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有人提出:包子之所以是包子,是因为由于一层皮包裹着里面的馅。这个定义在逻辑上引发了极大的恐慌——因为它暗示了「表面」和「内部」是不一样的。

「表里不一」是这个微缩国度最大的罪名。

为了维护世界的纯洁性,为了证明所有的物质都是通透、均匀且毫无保留的,小人们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世界上没有包子,只有「有内涵的馒头」和「朴素的馒头」。** 但即便如此,「内涵」这个词听起来也太危险,像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于是,大家决定彻底遗忘那层皮和馅的界限。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叫阿默的审查家。阿默是优秀的,因为他不仅审查别人,还极其严苛地审查自己的梦境。

有一天,阿默去早餐店买早餐。店主是一个刚成年的年轻人,眼睛还不够浑浊,手里的隐形剪刀磨得还不够快。

店主递给阿默一个热腾腾的白色面团,随口说道:「先生,刚出笼的肉包……」

空气瞬间凝固了。

街道上的小人们全都停下了脚步。数千双眼睛像针尖一样扎在年轻店主的嘴唇上。那个「包」字像是一颗未爆的炸弹,悬浮在柜台上方。如果「包」字落地,就意味着承认了「包裹」这个动作,承认了世界上有东西是可以被「藏起来」的。

阿默感到一阵眩晕。作为资深审查家,他本该立刻扑上去,用语言的泡沫掩盖这个失误。但他看着那个热气腾腾的白色物体,那诱人的褶皱,那是「馒头」绝对不会拥有的性感曲线。

他犹豫了 0.1 秒。

就是这 0.1 秒的犹豫,成为了罪证。旁边一位更小的审查家——也许只有拇指那么大——尖叫起来:「他在思考!他在区分!他在脑子里剥皮!」

恐惧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人们惊恐的不是那个食物,而是阿默脑中可能正在进行的「解构过程」。如果一个人可以把皮和馅在概念上分开,那么他是不是也可以把国王和国家分开?把谎言和真理分开?

「不!我没有!」阿默大喊,求生欲让他举起了手中的隐形剪刀。

为了证明清白,阿默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抓起那个滚烫的「肉包子」,没有咬开,也没有以此证明里面有肉,而是把它放在柜台上,拿起一把餐刀,疯狂地剁了起来。

笃、笃、笃。

皮混进了肉,肉嵌进了面。汁水被面团吸收,原本分明的结构被捣成了一团混乱、均匀、不可名状的糊状物。

阿默满头大汗,指着那堆糊状物,声音颤抖地对所有人宣布:「看啊!它是均匀的!没有皮!没有馅!只有物质!这是一个完美的、混沌的馒头!」

人群中的紧张气氛消散了。大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是的,只要搅得足够碎,黑白就能融合灰,表里就能如一,包子就能成为馒头。

年轻的店主被大家友善地教育了一番,学会了以后只卖「混合面团」。

那天晚上,阿默回到家。他关上门,拉上窗帘,钻进被窝里。这里是唯一不需要剪刀的地方。

他感到一种剧烈的反胃,那是白天吞下的糊状物在翻滚。但他同时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饥饿。

在绝对的黑暗中,这位优秀的言论审查家,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在自己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字。

「馅」。

写完后,他迅速握紧拳头,把这个字死死地「包」在手心里,像是在守护这世上最后一个秘密。然后,他把拳头塞进嘴里,无声地流下了眼泪,假装自己吃到了那个从未存在过的肉包子。

在这个很大很大的国家里,所有很小很小的人都睡着了。他们梦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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