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主义,也是吞噬主义
“消费主义”这个英文单词的词根就是consume,是“吃掉”、“吞噬”的意思。这个解释很形象,消费商品就像吃掉食物,最后商品也会被同化为身体的一部分,别人是轻易碰不得的。在我童年时候,玩具从不借给别人。那时大概自我意识刚刚萌发,需要不断重申自己对物品的所有权,以此来确认自我。后来觉得,真正的长大应该始于对自我发展出了多方位的不同解读,不再只把占有之物看作是自己的全部。消费主义利用的应该就是这两点,一是人需要有自我感,二就是“进食-消化-长肉”的生理隐喻。
跟消费主义相反的意识形态(如果有的话)应该叫作“排出主义”。“排出”常被视作比较不堪入目的生理行为,所以在很多文化里都是语言谈论的禁忌。直到弗洛伊德横空出世,“排出”行为才开始逐渐被正名。人类是社会动物,在社交场合中难免要谈论一些比较不雅的概念,于是逐渐发展出了一套委婉语。这些拐弯抹角的委婉语很可能就是最原始的文学创造。在社会的压力下,人们不能随意地排出,必须经过一番有创造力的修饰。人正是在此过程中不断磨练创造力。
我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比较偏向“吞噬主义”。从小听得最多的两句劝告,一是“多吃”,二是“听话”,都符合“吞噬-同化”的隐喻。相反,对于“说”和“动”这两种倾向于“排出”或“释放”的概念则很少看到有人提倡,反倒要严加打压,例如“言多必失”、“沉默是金”、“以静制动”。“道”——作为整个中国哲学史上最深刻的本体论范畴——也是提倡“虚怀若谷”,要以一种“虚空”、“无”的姿态,将一切“有”都接纳、吞噬之。好像你只要把嘴巴张的足够大,甚至不需要主动进食,万事万物就自然而然顺势被包容进体内(这里其实还有一层隐喻性预设,就是“有”会自动流向并填满“无”,比如气体会从高压处自然流向低压处),渐渐同化为自我的一部分。完全无需自己动弹,被吞噬者也不会感受到痛苦,这就是“吞噬”的最理想形态。
但人几乎不可能以同样的姿态做出“排出”的行为。“排出”一定需要付出努力,一定会带来痛苦,甚至还要面对不小的风险。在中国哲学中,我几乎找不到“痛苦”的概念——“痛苦”只是作为“快乐”、“平安”等概念的陪衬而出现,例如“多难兴邦”或“岁岁(碎碎)平安”,都是安慰人尽快忘掉眼前的痛苦,而放眼于随之而来的幸福生活。至于痛苦本身的深刻内涵,则几乎没有被挖掘。真正伤及民族痛处的历史事件,如三年饥荒,如文革,很难有机会得到公开讨论。前几年方方写的日记甚至还会遭到舆论围剿。尽管很多中国人现在也提所谓“伤及民族情感”,但这与“痛苦”基本无关。比起感受被害者的痛楚,“伤及民族情感”更多是在鼓励人民享受复仇的快感,尤其是针对日本人。中国历史上发生过多起惨绝人寰的屠杀事件,既有异族屠戮也有同族相残,但若讨论这些事件无法促进人民对施暴者产生“复仇快感”,这些事件就会慢慢无人谈论——如果从中不能生出快乐,痛苦便会失去意义。
而在西方,尤其是德意志民族,许多思想家对“痛苦”本身有着深刻的理解和研究,最典型的就是叔本华-尼采-弗洛伊德这一脉。“痛苦”从生存论上的基本状态一路发展到一种创造性的生命力、一股精神能量,“排出主义”的概念也就渐渐被人们意识到。中国由于在此方面处于哲学真空,所以当遇到西方的类似思想时,就很容易心向往之、直接拿来使用。从改革开放到习近平上台这几十年,经济高速发展的中国,在意识形态上就与西方欧美国家相当接近。但如今,一些民粹化的传统哲学观念卷土重来(典型的就是抹消痛苦的叙事),以“复仇快感”的叙事代替真正的痛苦叙事。而这种(假装)消除痛苦的哲学居然与消费主义所提倡的理想生活高度一致。
以上便是消费主义的一个特点,即将“进食(消费商品)”与自我高度绑定。另一个特点是将“食物”设计、制作成易于进食的样子(商品包装)。这可能会导向拜物主义。
马库斯·加布里尔以香肠为例来解释拜物主义。香肠本质上就是猪的碎肉棒,生产过程相当残忍——包括屠宰、把肉搅碎等等过程,早些时候屠夫还要给猪放血(甚至猪血也被制成了很可爱的果冻状贩卖——人类可能是最热爱吃血液的生物,却害怕吸血蝙蝠和吸血鬼)。但最后生产出来的产品,从包装上看起来相当无害,跟“血腥”好像完全不沾边。整个生产过程,也就是从自然物到产品的过程,完全被隐去了。产品好像并非人通过一系列工序制造的,而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或者按照加布里尔的话来说,好像是从冰箱里长出来的)。
我本身不是素食主义者,但我对一些肉食主义者的言论很有意见。许多人认为人吃肉是自然规律,我从来不以为然。全球人类养殖的鸡的总数目前超过200亿,是人口总数的三倍。鸡肉大概可以算作世界上第一大主要肉类了。然而,一个真正不会生火的自然人,基本上不会吃鸡肉,因为生食鸡肉染病的风险大得可怕,直到今天也是如此。所以,如果没有文明成果的加持(最主要的就是生火),人类是不会大量食用肉类的。若真按照自然规律,吃植物的果实才是最安全的选择,肉类占人类饮食的比重会非常小。人类需要摄取蛋白质确实是自然规律,但大自然中从来就没有为人类量身定做的、如此优质的蛋白质,这些蛋白质是人类一手打造的——大自然哪有那么鲜嫩可口!
可见,有很多人已经忘了大自然的原本样貌。但是,一些始前人类与自然直接打交道的习惯依旧以某种形式保留了下来,最典型的就是今天日本人吃饭前依旧会说“我开动了”,其实直译应该叫“我收下了”,意思是收下、吃掉食物作为生灵的肉体。哪怕面前摆着的是香肠,食客面对的其实也是那些被屠宰的猪——即与自然端的直接交互,体现了人类与自然直接对抗的早期记忆。
因此,从消费主义的“自然-产品-消费者”的连接中,我们可以提取出一个基本的模型:自然生命-抽象符号-人类生命。自然生命与人类生命并非直接连接,而是在中间插入了一个符号化的过程(自然物被人为编辑成易于人类吞噬、整合的形态)作为中介。而拜物主义,就是将真实的自然生命完全视作抽象符号。如此一来,具体生命之间的直接连接就被忽视了。
这种消费主义式的连接模式可以进一步推而广之,扩展到人与人交互的层面。代表人类精神文明的上层建筑,也可以被我们当作神圣的天降之物——而非人为造物——来崇拜。例如道德,例如宪法,例如各种学术理论,我们会误以为它们就是世界本身的真实样貌,而非某些具体的人所创作的成果。以宪法为例,我们可以大胆地说,一切宪法文本都是其制定者以政治语言所书写的另类自传。美国宪法就是富兰克林、华盛顿、麦迪逊等人在制宪会议上,以一种极其委婉的语言诉说自己的人生经历。这是权力的语言,但依旧是语言,由活生生的人亲口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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