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照出的城市骨骼:香港的暗处,被一夜点亮

Henry 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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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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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福苑的大火把一整座城市的暗处都照了出来。烧黑的外墙像是香港骨骼的一块切片,让人忽然看见那些被日常掩盖的裂缝:老得动不了的建筑、拖到失去耐性的维修、拥挤得无法呼吸的楼距,还有被生活压缩到只剩下“先忍住”的人们。

引子|一座城市的夜,正在被新闻标题一点点点亮

最近几天,我的手机几乎被同一种颜色占满——不是提醒的红点,而是宏福苑外墙那片被火烤得发黑的轮廓。无论打开 Threads、YouTube 或 X,跳出来的都是差不多的句子:“我可以做咩?”、“供完层楼仲要畀维修改?”、“点解个家会烧埋我间屋?”、“香港仲可以点?”

你会觉得好像同一个人在讲话,但头像换成了不同的人:独自撑家庭的妈妈、租住在旧楼的老人、做散工的男人、刚下班的年轻人、路过的邻居,甚至是只在网上看着照片却心里发紧的陌生人。

他们说的话不一样,但那种累,是同一种。

有人留言说:“啲嘢忍一秒已经嫌多,有咩难睇得过个社会受委屈但都要硬食?”

我看到这句时,人在日本的一班电车里。车厢很安静,只有铁轨的震动声。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手机里的香港比现实还吵,也更真实。你不需要站在火场前,也能感受到那种压在嗓子里的痛,那种闷住了太久、已经说不出口的疲倦。

受灾居民的哭诉

宏福苑那面被烧黑的墙,在新闻里越变越大。它不再是一栋楼的事情,而像是整座城深处的某种病灶,被火光一下照得明明白白。每个跳出来的新闻标题,都像在提醒一个简单得残忍的事实:灾难不是突然出现的,它是几十年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

所以我写下这篇文章,不是为了讨论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也不是为了追究程序,而是想试着把火光照出来的那些——人、房子、责任、裂缝、沉默、心里的重——记录下来。

一、黑下来的外墙

火灾那晚,我反复看着宏福苑的照片。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那画面莫名让人觉得熟悉。

香港很多楼原本就是沉稳的颜色——灰、淡黄、带点旧旧的温度。但火过之后,那面墙黑得像被夜色吞掉一样,窗洞空着,一眼望进去是深得见不到底的暗。被火烤过的边缘卷着,好像一张经历太久的脸,被熏黑、被刮痕破开。

远处看,那排楼像被从城市里抽离出来,孤零零地立在夜空下。香港夜晚一贯的那种亮度——潮湿的、密集的、永远有光的——在这一刻完全不见,只剩下灰尘、焦味,还有一种沉到脚底的沉默。

Sky News报道香港居民自救

楼下的人群更让人难受。有人披着救援人员递过来的薄毯,有孩子抱着没放开的玩具,老人靠在折叠椅上发呆。队伍排得长,却安静得有点不自然。没有哭闹声,也没有争执,只有拖鞋在地上轻轻磨过的声音。

香港人在混乱中的秩序感,重复得太熟练了:先排,再等;程序走完,情绪 postponed。那一刻,我甚至觉得,香港已经习惯了把痛收好。不像其他城市那样会喊、会闹、会摊开来哭——香港的痛是往里走的,越压越深,越安静越疼。

二、那些累积太久、不是今天才开始的裂缝

宏福苑不是第一栋,也不会是最后一栋。这句话听上去残忍,但很多香港人听到时只会点头。

香港的城市并不是光滑的,它是用一层层妥协和退让堆出来的——楼距太密、建筑太老、业权像迷宫一样复杂、重建流程一拖就是十年、政策被土地财政绑住、资本比政府还稳固、历史因素根本动不了……这些东西不是今天才出现的,而是一直埋在下面,只是没人愿意真正碰。

问题也不是“不知道怎么修”。大家都知道。但谁动谁痛,谁开头谁麻烦。于是所有事情这样拖、那样拖,拖到变形、拖到烂掉、拖到某天火沿着脚手架往上串的时候,大家只是皱眉,而不是真的“震惊”。

真正讶异的,反而是灾难的规模——怎么会一次烧到五六栋?风怎么会把火吹到这么远?逃生怎么会变成这么难的事情?这不是意外。这是在一层层累积的现实里,终于被点亮的结果。

香港人对意外的定义,已经跟其他地方不一样了。

三、电车上的香港人:另一种火后的沉默

前天,我在日本的电车上遇到一个香港人。那班车不算特别挤,我们站在门口。他看到我手机里停着宏福苑的照片时,只是淡淡瞄了一眼,就像人在看一则天气新闻。

他说:“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的语气不是冷漠,而是把事情看得太透之后的那种平平淡淡。我问他:“五六栋楼一起烧,你觉得不严重吗?”他摇头,说:“楼那么密集,一有风就会烧过去。香港这地方经常风很大,这种地方,本来就有风险。”

那句“本来就有风险”,讲得太轻了,却比火本身更让人心里发凉。那种平静不是坚强,而是一种“知道没得救”的清醒。

我提起上海那场大火——十多年前,人从楼上往下跳的画面我到现在都忘不了。他只回应了一声:“记得。”然后又接了一句:“但香港的密度唔同。”那种语气不是比较,而是把事实摊开来,没有夸张,也没有要别人理解的意思。

后来我问他:“你为什么不离开呢?你刚刚说,有能力的人都走了。” 他沉默了几秒,说:“我有父母。没结婚,没人可以照顾他们。我走不了。”

他说这句时很平静,仿佛这是件不需要再讨论的事情。但正因为太平静,才显得更重——很多留在香港的人,不是因为热爱,也不是因为希望,而是因为走不开。

他说:“有能力、冇牵挂的人,这几年走好多。”不是羡慕,只是在叙述一个他每天都看到的变化。

我们又聊到最近的中日关系。我以为他会担心,但他笑了笑,说:“日本人唔会因为政治排斥中国人。比起来,还不如香港人排斥大陆人。”他笑得很轻,却让人听出了另一种讽刺。

电车进站时,他说:“香港好难救,但人要返屋企。”然后就下车了。那一瞬间,我竟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他和宏福苑那面被烧黑的墙,像是同一种影子,沉、静、靠自己承受。

四、城市的体质:不是破,而是无法动

火灾结束后的震撼现场

宏福苑的火像一次强制的扫描,把这座城的骨骼照了个干净。哪里老、哪里堵住、哪里长期欠修、哪里制度瘫住、哪里利益纠缠得像绳子一样收不回来——统统显影了。旧楼本来该重建,却永远被业权拖住;公共房屋该维修,总是卡在程序里;土地其实不少,却一块都动不了;城市看起来光鲜,但内部的裂缝任何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

香港的问题从来不是“没看到”。是看到了,却没有一个机制能让事情真的推进去。谁动,谁负责;谁负责,谁危险。于是大家都等。等到火顺着脚手架往上走,等到风把火从一栋吹到另一栋,等到整排楼像火柴棒一样亮起来。

那一刻,你很难再假装这是一座“效率很高”的城市。

很多东西根本不是突然出错,而是一直在那里,没人敢碰。

五、火熄了,但黑色会在城里很久很久

火最终熄灭了,水浇下来,烟散开。未来某天,墙会重新粉刷,照片里的黑色会被遮掉,政府会交报告,城市继续往前走。上班的人还要赶地铁,老人要看病,小孩要上学,房贷要付,柴米油盐没有一天停。看起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香港最擅长的,就是让“一切如常”。

香港人自发的纪念,充满着愤怒

但很多东西不会因为粉刷而被忘掉。那天晚上被烧黑的墙,已经留在很多人的心里。它代表的不止是一栋楼,而是那种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们一直活在这样的结构里。

黑色会被盖掉,但那种寒意不会。

你不会每天提起,也不会每天想起,但它会在很多安静的时刻忽然浮出来。被看见,不代表被修好。但如果连被看见都做不到,一切更无从开始。

那天的火光至少做了一件最残忍、也最真实的事:它让香港——短暂地、毫不遮掩地——看见了自己。

尾声|写给香港的一点私心

香港人的“痛”,让人心碎

作为一个大陆人,其实我一直很喜欢香港。喜欢它的密度、它的节奏、它夜里永远亮着的便利店、地铁里走路很快的人、茶餐厅里永远有位置的四人桌、空气里混着潮味和咖啡味的街道。喜欢它那种“你不用认识任何人,也能过得下去”的自由感。

很多城市对我来说只是目的地,但香港一直更像是一个可以随时落脚的地方。可喜欢归喜欢,我也知道这座城市有太多深埋着的重量——房价高到让人觉得呼吸都贵,生活成本逼得人不敢慢下来,旧楼密到像被压缩过一样,街道永远堵着太多需要被解决却无法动手的问题。这些事情平时藏得很好,被节奏、效率和灯光盖住。直到宏福苑的那场大火,把它们一下子全部照出来。不是新问题,而是一直存在、只是没人愿意面对的问题。

火熄灭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喜欢的香港,不止是它的繁忙和干练,也包括它那些被风吹得摇晃、被时间压得喘不过气的部分。这些脆弱和重量,让这座城市更像一个真实的人,而不是一个光鲜的符号。

这场大火没有改变我对香港的喜欢,只是让这种喜欢多了一层更复杂的东西——一种担心,一种心疼,一种希望它能好一点、不要再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哪里坏掉了”的心情。

香港还是那个我喜欢的香港,只是我更清楚它有多难。而我愿意继续喜欢它,连同它那些被火光照亮的暗处,一起。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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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nry Li我写那些被忽略的片刻: 一场旅行、一段关系、一座城市的情绪。 喜欢在混乱中寻找秩序,也在秩序的缝隙里寻找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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